殷错颇有几分诧然,他与谢令光并不如何熟知,毕竟谢令光待字闺中之时,殷错年纪尚小,虽知谢令光曾与自己的长嫂、霍筠的亲姊霍筌并称河西双姝,自然也是文武双全的名门才女,却也并未曾与谯国公府如何交游,而谢令光嫁入东宫做太子妃后,自然也是严守宫规,极少见外男,殷错虽与东宫十分亲近,却也不曾与谢令光有甚深交,故而谢令光此言颇出他意料之外,倒教殷错一时不知该回什么话。
谢令光叹了口气,看向殷错,缓缓说道:“容官,你与江陵这些个娇生惯养的宗室子弟是不同的。你我都是真正经过事的人,吹过在河西刀割也似的风沙,见识过白狄鞑子的凶恶与快刀的,江陵城中这些个王孙公子不明白,你难道也不明白么?”
殷错闻言又是一怔,心中寻思道:“我这些年兵戎见得多倒也罢了,皇嫂却是在宫中做贵人、做娘娘的千金之体,却又去哪里经的什么战事呢?”
当年武宗与诸宗亲在河西游猎,谢令光跟着父亲一道侍奉御前,便是因文采武功卓绝得了武宗青眼,武宗没过多久便下旨赐婚,也不顾中宫权皇后的反对与朝臣议论,执意便要太子殷镇娶谢令光做太子妃。此事在当时确实颇为轰动,然则谢令光自做了太子妃后,便向来行事稳重,温婉大方,貌似大家闺秀,除了当日社猎一手射艺震慑四座外,却也并无甚惊人之举。
要知河西一带,无论男女,均自善骑射、好武艺,大家小姐善骑射的虽少,也并非是天方夜谭,因此殷错向来对此不以为意,但以如今所见,却又似乎其间另有难以言表之状。
谢令光说道:“先父本是忠顺公的庶子,无意祖业,早年之时在凉州、灵州一带从戎建功,先母亦是灵州人士,我出生之时,先父膝下已有四子,但待我出嫁之前,他们三人却均已战死沙场,还有一人却是当了逃兵,被先父亲自斩于军令之下。”
这忠顺公乃是谢令光的祖父谢朝晟,因谢朝晟谥号忠顺,故而谢家子孙均是称其作忠顺公,而谢令光所言的先父则是已故的谯国公谢崇,谥号威勇,也是马革裹尸、尽忠报国的一代名将。
殷错闻言肃然起敬,说道:“是,威勇公当真是大公至正。”
谢令光望着殷赦睡得正酣而有些泛红的脸颊,目中也显怅然,她轻轻理了理儿子额间的湿发,又道:“我出嫁的时候,确是安安稳稳地在公府中做了一阵子的金贵大小姐,然则我在入公府前,却是在先父的营帐之中长大,在边关见惯战火,没一日安生过的。”
她目中零零星星的几缕柔情稍瞬即逝,便又露出冷意,缓缓说道:“不,小王爷,你虽也生长在边关,细究起来,却也只经过龙勒一场战事,龙勒那一仗打得虽惨,却也是痛痛快快的一场,要生便生、要死便死,没受过什么零碎折磨,那实话说来,却并非是兵家上策,不是白狄鞑子真正厉害的手段——是了,你没有见识过他们真正厉害的时候,这便叫做兵家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
殷错喃喃道:“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令光道:“我十岁之时,跟着先父在灵州守城,那是白狄鞑子的大汗尚是涅刺,他御驾亲征、挥师围攻灵州。他们白狄鞑子虽说连同从西域各国劫掠来的奴隶、俘兵,约莫有聚集了十万之众,然则当时灵州兵力也足以匹敌,故而他们并不着急攻城,只是‘绝敌之援,使不能合’。他们将粮道断了,水路也断了,将灵州围成了死城一般。”
殷错记起当年灵州之战,白狄人围城三个月,以致城中断水断粮,人人苦守灵州,最后熬到挖树皮、喝污水,城中死了近一半百姓,直到腊月时天降大雪,冻死了白狄人许多的马匹牲口,委实也再熬不住,这才退兵。
谢令光道:“白狄鞑子围城三个月,城中屯粮悉数用尽,秋寒瑟瑟,粮草用尽,河道也干,连污水也都给人喝尽,初时兵众便宰杀牛羊,吃牲口的肉、喝牲口的血,到得后来连战马也宰来吃了,白狄鞑子仍然不退兵,又没了粮草,眼见得人人都要饿死,守军统制许岷便率先将自己的爱妾一刀杀了,将小妾的尸身熬成了浓浓一大锅,煮熟犒赏有功将士,之后他又将自己的仆童杀死分给将士吃,众人都称主帅高义。到得后来,许岷便命人做了几百个巨碓,每日拉来妇孺,将他们推入碓中,舂碎了,和骨吃。依靠这个法子,城中死了尽三万百姓,却依然守住了灵州城,直到腊月天降瑞雪,便退兵了。”
殷错顿觉遍体深寒,颤声道:“许岷?是大柱国、安定公许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