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光淡淡地道:“是啊,后人只会给他封神官、立祠堂,供他在阴世生生世世享尽香火,夸他乃是鞠躬尽瘁、一代名将,守住了你们殷楚的半壁江山,是朝廷的肱骨栋梁、擎天柱石,他杀掉自己的爱妾来犒赏将士是多么的大公无私。”
殷错默然不语。
谢令光一笑,目中却毫无笑意,说道:“当年先父甚是不赞同,便立时全家都给他下狱关押,我与先母在狱中无以为食,便只能捕食老鼠为生。倘若白狄鞑子再晚些时日退兵,谢令光不是死于鼠疫,便是要丧生灵州兵士之口,只怕你我今日也无缘能在此闲话清谈。”
殷错却甚感黯然,心道:“为人将领,守卫城池,本是为保护百姓不受外敌侵扰,可……可如若为了守城,却以妇孺为食,那又算什么?难道这样便胜于沦陷白狄鞑子的铁蹄之下了?但安定公此为,天下又有谁人会骂他的不是,大家只会怪白狄鞑子的不是,如若不是白狄鞑子要攻城,围了灵州三个月,又怎么会逼得灵州城中人人自相残杀、以人肉充饥?可那些妇孺又愿意了吗?他们是宁肯做白狄鞑子的奴隶,还是宁肯做灵州将士的口粮呢?嗯……无论他们的心思如何,又有谁会顾及,又有谁会在乎呢?于安定公而言,他的娇妻爱妾是女人,女人又怎会算得是人呢?他的爱妾在他心中只怕还不若他的战马精贵。而于灵州将士而言,全灵州的妇孺就更不是人了,他们没了粮食,吃尽了牛羊,便去宰杀牛羊一般的妇孺来吃。”
谢令光的目光犹如寒刃出鞘,望向殷错,只刺得殷错心头痛楚,她对殷错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如不拿刀,迟早便会有旁人去拿那柄刀,而他们拿了刀,便迟早要挥到你身上。”
第72章 风弦
殷错不由得一阵缄默。
谢令光瞥了他一眼,却并不再多言,只道:“今日陛下起草诏书,要封你那位姓薛的小朋友做骠骑大将军,他却并不领情,反倒请旨撤去宣慰司之制教宓苴复国,陛下为此着实大动肝火,文华殿诸阁臣也是争吵不休。”
殷错哭笑不得,说道:“他们这些南蛮子天生天养,确是难以教化,左右南边地僻,成不了气候,由得他们蛮人自任就是了,又何必另设宣慰司枉费心思、年年虚耗三百万两白银?”
谢令光叹了口气,说道:“话虽如此,但陛下与文华殿诸阁臣又岂能容得下这等‘悖礼背义’之事,平白教自己的身后之名蒙污?”
殷错闻言却不由得心下一安,心知谢令光既有此言,自必也是赞同废宣慰司改宓苴为藩国之举。
皇帝殷镇体弱多病,太子又尚年幼,故而如今这朝政之事反倒大半要依仗中宫谢令光,这么一来实则却是于薛牧野与宓苴乃蛮诸部颇为有利。到底谢令光出身河西,向来更重西北边防,而南疆诸部人数虽少,宣慰司自己盘剥当地百姓,宣慰使富甲一方,天高皇帝远潇洒自在,近来战事又多,度支部库存亏空,宣慰司却还腆着脸要兵力增员,每年镇压当地叛军作乱便须百万军费,开支虽多,收效却又甚微,犹自与当地百姓纷争难平,以致茶商行商不利,朝廷也因此少了赋税,谢令光又岂能不将宣慰司视若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早就起了“刮骨疗毒”之心。
殷错说道:“而今既有娘娘坐镇,朝廷自必能够收服南疆”
谢令光苦笑摇头,又朝殷错道:“相较西北边关与河西诸镇而言,南疆自然是不足为虑。眼下荡平反贼,中原既安,这腹心之患便是攘外。白狄鞑子野心勃勃,边关十九城这些年来战事不休,鞑子滋扰生事,边关百姓更是难捱。”
殷错心下一凛,说道:“是,眼下我朝大患当是北边的戎狄鞑子,倘若河西战事不利,关东、关中也是危矣。”
谢令光道:“西北原本有龙勒、玄戈、天威、天玑四军驻守,这四军中铁骑极多,乃是我大楚最为精锐的边军,但自西北十九城失守这四军便退居河西、关中一带,府军的军田供给尽皆大不如前,朝廷近来粮饷也少,故而骑兵减员极多,再加上先前反贼殷铎勾结岐州道与邠州道两军,骑兵折损更多,这样一来,边军更是元气大伤,远及不上鞑子的骑兵配比,战力愈弱,又岂能教人不心焦?”
殷错默然点头,心中又想:“如今边军战力之所以大不如前,骑兵配比少只是其一,其二也是与武宗改制大有干系。”
当年武宗皇帝殷峪唯恐军权旁落于强藩,故而便撤去了大楚旧例的“宗王出镇”之制,改制后首先将各藩的军屯收为国库,没入官仓,战时粮饷由州牧郡守调派,这样一来粮饷虚耗克扣与转输艰辛自然大大增加,其次武宗又令枢密院外遣将领统帅,大半都由皇帝自己亲理戎政,以致“动民兴军皆须手诏施行,唯边隅外警及奸衅内变、变起卒者不在此例”,但边镇诸兵却也因此难以相协,毕竟他们出兵兴军须听命枢密院调遣军令,有又及应变?若非如此,以当年边关十九城兵力之盛,也不至于沦落得如今这般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