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坏血 斯大树 1563 字 2024-03-16

我半蹲下身,正色问道:“砺山,你告诉爸爸。你为什么打哥哥?”

郑砺山学会说话要比寻常孩子晚些,表达能力差得很,吭哧瘪肚半天,脸都气鼓了,但还是一个字都没崩出来。我蹲了半分钟,腿有点麻,就站起身,揪着郑砺山后脖领,一把将他拎到我妹妹跟前,踹了他一个踉跄,说:“说不出理由,那就给你哥和你大姑道歉。”

我妹家孩子,缩在他强悍的母亲身后,偷眼瞧着郑砺山,脆声喊道:“我不是你哥,你是捡来的。”

郑砺山那对单眼皮的眼睛瞪得溜圆,小牛犊似的又要往前冲,我拽着他胳膊,一把将他抱起来,这才发现他脸上有个红红的巴掌印。我爸妈打孩子比较有原则,一向打人不打脸,郑砺山脸上挨的那一下子应该是我妹妹气急扇的。我叹了口气,想到她的处境,最终也没说什么。临走了,我从钱夹里掏出五百块钱塞到我妹手里。那时刘小萍还没查出患病,我们夫妻在经济上还算得上宽裕。我说:“给你儿子买点零嘴儿和鱼肝油吃吃,六岁的打不过一个三岁半的,说出去不嫌丢人吗?”

我爸妈一致同意这俩小冤家不能同时出现在他们家中。我只得把这小混蛋接回家,这小子看着气像是消了,绕在我腿边转来转去,等我把自行车后面掉漆的儿童座位固定了一下,郑砺山举起两只臃肿的手臂,嘴里叫着“爸爸”、“爸爸”。我把他抱上座位,拿松紧带捆紧。骑车的回程得将近一个小时,他倒是难得听话,两只小手揪着我的衣服,时不时拿脸蹭蹭我后腰,我让他别乱动,他就不乱动。那时候,他还算听我的话。我仰头看夜空,跟他说北斗七星长得像勺,北极星像饭勺里飞出去的一粒米。我后背没长眼睛,但我知道这小子肯定抻着脑袋望着天空。我问他:“郑砺山,你知道为什么那一粒米一直挂在勺子旁边吗?”

郑砺山一直都笨嘴拙舌,慢吞吞说:“那是小鸡送给勺子的。”

我说:“那可不是。从前有一对夫妻,丈夫叫牛郎,妻子叫织女,嫁给牛郎之前是个能在天上飞的仙女。他们家里很穷。牛郎在北大荒的傻子屯耕种两三亩地,每年的余粮都不够一家人果腹。这对夫妻养了个不听话的儿子,和你差不多大,皮肤也比较黑,但是没你个子高,没你肉结实。织女总是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先让给这个儿子,但是呢,这兔崽子被他妈妈惯坏了,常常不把碗底的饭粒吃干净。牛郎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稻子就这么一点点被浪费了,有一天他俩大吵了一架,织女对牛郎死心了,就带着不听话的孩子飞回天上去。王母娘娘允许牛郎每年用星星排列出的图像向织女和儿子传递信息。这个勺子旁边的一粒米,就是警告他们的儿子不要浪费食物。等那粒米落进勺子里,全数被他吃掉以后,牛郎和织女就可以重新相见。但是他们养了个混蛋儿子,这个儿子在天庭仍是铺张浪费,因此,那一粒米一直悬在勺子外面。”

郑砺山把他的小脑袋靠在我后腰处,一动没动。我觉得这孩子闷得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只得循循善诱:“郑砺山,从这个故事里,你学到点什么没有?”

郑砺山忽然开口,问:“牛郎很穷,为什么织……织女还要嫁他?”

我信口开河:“那是因为牛郎是他们屯里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郑砺山说:“爸爸,像爸爸。”

我自得地哼了两声,紧接着替他做小结:“牛郎织女的故事告诉我们,小朋友吃饭不能浪费粮食,还得听爸爸的话,不然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回家之后,我把郑砺山身上的夹棉袄脱了下来,然后抱他到膝上,在他青肿的左脸上涂了点碘伏。刘小萍这一年带的学生要参加中考,她是课任老师又兼班主任,所以常常晚上八点才能到家。回家后,她看到郑砺山脸上有伤,紧张起来。我怕她胡思乱想,就说是郑砺山和他哥打架弄伤的。

晚上,我睡书房。刘小萍和郑砺山睡卧室。我同刘小萍很久没有过性生活了,不过我也不期待。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我和刘小萍之间的感情变得单薄,曾经有过一时热烈的爱情消散在柴米油盐的摩擦间。

郑砺山上托儿所一般由我和刘小萍轮流接送。郑砺山上大班的时候,我又升了职。六月的一个晚上,我陪同领导们喝酒吃饭,主要任务是给提拔器重我的女领导挡挡酒。因为没法去接郑砺山,给刘小萍学校打电话没打通,我只得给我妈家打个电话,让她去幼儿园接一下。哪想老太太被邻居叫去打麻将,打了几圈就将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晚上八点不到,我回到家,电话急促匆忙地响起,我一接,听那焦急又细脆的声音,像是郑砺山班级的年轻女老师。郑砺山在托儿所里偶尔也和别的同学干仗,我三天两头被请家长,跟带大班的夏老师倒是熟稔起来。

我清清嗓,柔声询问:“夏老师,怎么了?”

“您可算接电话了。今天没人过来接郑砺山,我给您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我对着镜子把头发往后捋了两下,换了件没有酒气的衬衫,匆匆往隔着三条街的托儿所赶。天已经黑了,幼儿园里亮着几盏幽亮矮灯,郑砺山一遍一遍地溜着滑梯,夏老师站在他旁边照看着。我挂上滴水不漏的笑容,朝夏老师疾步走去,礼貌地跟她解释了缘由,又客气地道了谢。之后,我们闲闲聊了几句,夏老师时不时就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没有比漂亮女人的笑容更让人心情舒畅了的,我这才转向滑梯方向,朝郑砺山摆摆手,说:“砺山,玩够没,过来,我们回家?”

郑砺山闷不做声地从楼梯顶部滑下来,一屁股坐在平缓的最底部,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后面的灰。他看我的眼神像一匹小狼,充满着仇视和怨愤。我没理他,没两秒,这兔崽子又贴了过来,干燥的小手攥住我的食指和中指,过一会儿,他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坐在自行车后面,他抱着我的腰,鼻涕眼泪蹭了我一后背。进住宅楼之前,我朝他后脑拍了一下,让他把眼泪憋回去。这孩子很倔,这点显然是耳濡目染了刘小萍的优良品质,平日里很少掉眼泪。今天极有可能是觉得自己被二次抛弃了,所以心里觉得万分委屈。

上楼的时候,他扯住我的裤纫,我转过身,问:“你知不知道你比你同龄的小孩儿大好几圈?”

郑砺山红着眼睛看我,那张麦色的小脸皱巴巴着,可怜又难看。我叹了口气,把他抱起来。这孩子已经不轻了,他依赖地把脑袋靠在我肩上。我说:“别告诉你妈我今天忘接你了。”

等上了小学,郑砺山就没那么乖了。显然他更爱刘小萍,于是成了刘小萍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有时我顺路,就去子弟校门口等他,等待的时间会同其他学生的家长攀谈,当然,对象主要是女性家长。那不爱学习的小子穿着印有春雷小学校徽的校服,总是踩着铃就往外跑,原本看着高高兴兴地,但凡一见我同别人说话,就撤了脸上的期待,怨气冲冲地朝我跑来。他长势凶猛,比同龄人个子高,整个人撞向我的时候带有强悍的势能。

郑砺山上了三年级以后,我就不大去学校接他了,但是我也没少往学校跑。这孩子不是学习的料,在几乎全班同学都能考九十八分的情况下,他只能考七八十分。三年级时,刘小萍曾花一整个寒假给他补习了数学和语文,期末考试分数下来,数学成绩差强人意,语文只考了三十分。刘小萍不可置信地去找了郑砺山的语文老师,查了考卷,回来跟我抱怨,郑砺山在一个简述牛郎织女故事的题目下面,胡乱编造出一个关于北斗七星的典故。最后她进行自我开导,说,编得还可以,没准儿写作文有天赋。我听后哑然,找一天悄悄把郑砺山叫到身旁,问他,老师课上没给你讲过牛郎织女的课文吗?

“讲了。”郑砺山穿着件刘小萍买的新短袖,两条胳膊又晒黑不少,皮肤有细沙般微妙的触感。

“你得信老师的。那个故事,是我跟你胡诌的。你那时候那么小,我都没想到你现在还记得。”一旦只有我们两人在,郑砺山就会不自觉地靠向我。他平时和刘小萍很是亲密,而我和刘小萍的亲昵关系早已成了松弛的弹簧。我多少有些觉得他割离了刘小萍对我的感情,多少心里有点吃味。而他靠近我,像是意图将刘小萍的体温带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