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喜欢你给我讲的。”
“我知道我讲的故事精彩。但那是考试,你得按照老师教你的写。”我苦口婆心又说一句。这孩子简直一根筋。我脑子里浮现出一辆轰轰隆隆的绿皮火车,想着它不顺着曲折的轨道走,却偏偏要直直冲向前方,最后脱轨翻进一片萧条的野地里。
除此学习不行,郑砺山人缘也不咋地。因为个头比别人大,在班里多少受了排挤。但他似乎不乐意欺负弱小,因此时常找高年级的打架。一开始,因为刘小萍是在春雷小学任教的二级优秀教师,这些毛躁的事都是由她去应付。但是时间久了,她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人民教师,却总管不好自己儿子,面子上多少有些过不去。于是和班主任面谈这事儿又落在我头上。刘小萍说,你脸皮比我厚,就该你去。我说,我怎么着也是机电厂子弟校考一年就上榜的大学生,天天被教导主任耳提面令着说没教好孩子,你让我机关同事知道怎么看我。后来我俩干脆就转一元硬币决定,牡丹朝上就我去,国徽朝上就刘小萍去。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就总是能转到牡丹。有一次,我把硬币抢过来好好看了几眼。好嘛,原来正反两面都是牡丹,底下一排小字“灰牡丹游戏厅”,估计是刘小萍从班里哪个男学生那里没收的。我对刘小萍说,你可真行,成天暗算我。
为了减少去春雷小学丢人现眼的次数,我和郑砺山达成了一条协议,只要这个月我没被他班主任请去,我就带他去“曹老头”吃烧烤。那是一家开了十来年的烧烤店,五平米大的铁皮屋,左边是家修车铺,右边是个补鞋店。烧烤店里面只挤得下五六个人。曹老头只站在铁皮屋外面,手持一只黑黄的蒲扇立在烤架碳炉边上煽风点火,碳香和肉味直往路人鼻孔里钻。郑砺山点串的时候,总要嘱咐曹老头“多加孜然”。曹老头知悉常客的一切特殊要求,但郑砺山却总要多此一举提上这句,仿佛重申准则似的。等谁要的烤串好了,曹老头就门口吆喝一声。他只吆喝一声,这像是他也有从不懈怠的原则似的。郑砺山和我都爱吃他家,有时候是拿塑料袋裹好,我们回家路上一边走一边吃,乳鸽到家没吃完被刘小萍看到,她就不快地警告我们炭烤肉类容易致癌。后来我和儿子就干脆窝在乌烟瘴气的铁皮屋内吃。我不爱吃肥肉,觉得腻歪,每次从自行车辐条做的铁签拨弄下来,就被郑砺山用那尖头扎着送进嘴里。我叫他“捡剩儿”,郑砺山就朝我傻笑,说,爸,你之前说剩米粒儿的孩子容易没人要。
郑砺山上初一的时候,从不吃烧烤的刘小萍被查出肝癌。她拿到病历书的时候,是我们夫妻感情的至深时刻。她端端正正坐着,表情平和地跟我陈述她的病因,我握着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天晚上,我们做爱了。我把郑砺山赶去早就装修好的小房间里去,让他慢慢习惯不和他妈一起睡的日子。她很久没做,下面很干,我弄了有一阵才插进去。释放的时候,我压在她身上,略有失控地搂住她纤瘦的肩膀,低声嚎啕。那一刻,我觉得我还爱她。
刘小萍这病恶化得严重,我为了尽丈夫的义务,散尽家财,还受了春雷小学和我们机关的捐助,但最终也无济于事。刘小萍在医院治了整整一年,失去了那头秀发,瘦得脱形,只得靠着插管呼吸,常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尊严在病魔的践踏之下消磨殆尽。我的照顾从一开始的尽心费力到开始为最后蜡烛的熄灭进行倒计时。郑砺山那一整年都没被老师请家长,主要原因是他基本都没去学校上课,每天都要过来握住刘小萍的手,给他妈妈讲他编造的学校里的故事,甚至还在我的帮助下伪造了一份均分九十的成绩单。刘小萍看到以后,干滞的薄唇动了动,叫我的名字。我凑过去,装模作样地夸那小子,说他大智若愚。刘小萍费力地瞪了我一眼,说,郑祎,你能不能教孩子点儿好?我一巴掌拍上郑砺山的后脑,说,你看你他妈想的馊主意。
自打刘小萍患病,我就戒了酒,喝酒对肝不好,见识过肝癌对我爱人的摧残,我萌生了惧意。但另一方面,我烟瘾却大了起来。我想我身边没得肺癌的,我没见过那惨像,所以就自欺欺人抽抽吧。这两个恶习交替出现在我成年后无法缓释的岁月里,颇有此消彼长的声势。
我总是去楼梯间抽烟,值班护士长张苕霞认得了我。有一次她叫住了我,说是觉得我瘦了,然后把一只不锈钢饭盒递给我,她给我做了红烧肉和干煸豆角。我抱着饭盒狼吞虎咽,吃完之后,去漱了漱口。她把油腻的饭盒拿回去,从此每天都给我带一顿饭。我了解女人,知道她出于女性对落拓孤独男人的救世主心态而关心接近我。后来,偶尔我觉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就出来坐会儿,张苕霞得空就会过来同我寒暄两句。我猜郑砺山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记恨起我的。这小子对这类事很敏感,加上多年作为他养母的耳目,颇有些谍战经验。常常我屁股挨上走廊的椅子没半分钟,这野狼般的小混蛋,就从病房里探出头,愤懑地盯着我,然后大声唤我,嚷得我头痛。那时,他正值无由愤怒的青春期,总时不时冷冷冒出几句讨伐。
“你什么意思?觉得我对你妈不忠?”我叼着烟回看他。
郑砺山梗着脖子,额角青筋爆出来,仿佛我要不是他老子,他立马拳头挥过来揍我。
“你天天和你妈挤一张床上,我靠都靠不过去。知道我和你妈多久没睡过了吗?”我用食指指向自己,问,“你看我像臭老头吗?”
他连忙摇摇头。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过鳏夫的生活?而且我有实质上的出轨没有?和你那些姐姐阿姨的多说两句话怎么了?”我把郑砺山挤兑得说不出话,他恨恨瞪着我,大致第一次发现了他从小崇拜的父亲无耻的那一面。他一人吞了他和刘小萍的委屈,第二天喉咙就发炎了,“啊啊”着嘴,字都说不清楚。我睨他一眼,让他去找医生开一盒牛黄上清丸。我说,让你成天跟你老子顶嘴,遭报应了吧。那拿回来的药丸是黑的、苦的,大大一团,郑砺山见了不知如何下嘴。我抠出一只药丸,拇指压着,将揪成两块,然后让郑砺山张嘴,直接塞他嘴里。我手上沾有苦味的残余,他探出舌尖一并舔净了。在我牛郎织女邪典故事的教育下,我可以自豪地说,我郑祎早中国十年就培养出了下一代其中一个的环保意识。
郑砺山正是拔高阶段,疯长得厉害,每三天就一个样,甚至下巴还冒出点青涩的毛毛胡须。他侧着脸,让刘小萍借着阳光镀上的毛绒绒轮廓看个清楚。刘小萍爱怜地摸着他的脸,很舍不得的样子。等轮到我,刘小萍都是交代后事比较多,大半内容都是让我照顾好郑砺山,小部分内容是让我给她买顶港式假发、买套好看时髦的寿衣,而且一定要找殡仪馆的专业人士过来给她化个妆。
第二天,我去商场给她买了一副珍珠项链,她说要戴着,我就轻轻给她戴上,之后,亲吻她的耳垂。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刘小萍说她的耳垂连着心脏,被我碰一下,心脏就抽动一下。她想到什么往事,哑声说,对不起。她缓缓阖眼,眼尾沁出两滴两抹湿意。心电图上面堪堪搏动的白噪声条纹惊然蹦跃了一下,然后趋于平缓的直线。
我按刘小萍交代办了后事,我爸妈和她爸帮了不少忙。我全程都还平静,倒是郑砺山像是得了狂犬病,大哭着用拳头擂着医院的内墙,墙皮都给人家砸掉了。我无力劝告,只能漠然站在附近看着他发泄。最后一个女大夫不得不给他注射一管镇定剂。我望着他,第一次思考郑砺山亲生父母的事,我想着,什么样的怪物狗男女才能生出这么个骨子里带来狂躁兽性的混小子?
回家收拾刘小萍旧衣服的时候,我得以喘息片刻,我坐在我们卧室的床上,而这张床被郑砺山占领多年,不过仍旧残留有刘小萍的气息。我想到那条系着铜钱的红绳,在房间翻找半天,也没找见。我仰身躺在床上,与天花板默然对视,觉得心脏像针扎似的痛。我翻侧过身体,干呕着痉挛起来。
见我消失了半天,郑砺山估计怀疑我去找相好了。在殡仪馆跟我妹妹学折纸元宝学了半天没有摸到诀窍后,就同他姥爷一起串串纸钱和白花。据我妈说,这小子看着还有发飙的迹象,她就把他打发回家休息。郑砺山悲戚之余,自然有回家捉奸的意图,所以连开锁的动静都给压得很小。最后,他一脚把卧室门踹开,看我萎靡地缩在床上,明显大吃一惊。他单膝压在床上,俯身靠近我,然后小心翼翼伸长手臂搂住我,他有副硌人的大骨架,抱得我实在不舒服。他说,爸爸,你瘦了。我抽了抽鼻子,心里想,这不他妈的废话吗?你夜以继日照顾一绝症患者试试。郑砺山像小时候那样,把下巴抵在我肩上,轻声叫我,郑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