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谢令光大为奖勉,下诏进殷错袭爵广成王,监军府诸大臣以及有功军士兵卒等尽皆升官进爵,赐宴赐第,颁赏无数,一时之间荣宠之盛,风光无二。
殷错早年在江陵为质,又在太学听学数年,昔日同窗除了王侯公子、世家子弟,亦不乏眼下在朝为官的要员。只是他眼下久经沙场,自然而然便生出一股子肃杀之感,多了几分难言的凶相,在一众文官之中颇有格格不入之感,倒教原本一干想来攀附奉承的旧交不免敬而远之,殷错倒是乐得清闲,他本就文采平平,从来不善这等推杯换盏、觞咏恭和的宴饮之乐,陪宴的学士大臣起兴比赋地歌功颂德,奉承拍马,他也只是装聋作哑,笑脸迎人,心中却是颇为厌倦。
大军宴饮为欢数日,过后皇帝殷赦方才在上书房私下传见殷错。
殷错走到殷赦跟前,跪下磕头。
两人分别日久,平日里殷错回忆起来,也只想到小皇帝尚且还是个稚气犹存的孩童,前几日赐宴之时,远远在龙座上瞧见一眼,看得并不分明,眼下在上书房中定神细看,却见殷赦身量与他齐高,已然是个俊雅的少年天子,然则他容色苍白,脸孔清癯,相貌固然秀气,眉目间却颇有郁结之色,明明是新婚燕尔,却无半分春风得意之色,反而只显得形销骨立。
殷错心下顿时不觉伤怀,心道:“这孩子自小心思就重,眼下做了皇帝也没见他半分欢喜。他方才大婚,本应当是大大喜事,怎么却是愀然不乐的模样,难道是不喜欢指婚的妻子?”
他行过礼,殷赦忙即伸手扶起他站直起来,道:“皇叔不必多礼。”
殷错凝视他片刻,低声道:“陛下国事虽然操劳,却也要保重身子。”
殷赦自出生起便受封皇孙,父母待他虽然看重,却也不免严苛,宗室皇亲之中也就殷错向来不以他皇子皇孙的金贵身份为异,待他宽和远较父母更为亲近。眼下殷赦已继任登基,贵为九五之尊,此时听得殷错存眷关切一如往昔,不觉也是悲喜交集,眼眶一红,又叫了一声“皇叔”,语音间也已颇有哽咽意味。
殷错心下也是一酸,微微一笑,温言道:“边关戎马倥偬,未及恭贺陛下大喜,还请陛下恕罪。”
殷赦听得此言,脸上却颇露苦涩之意,摇了摇头,苦笑道:“朕有什么可喜的,不过是太后多派一双眼睛来盯着朕罢了。”
殷错听得此言,颇感诧异,殷赦却不由得脸显懊恼,似是自悔失言,忙又岔开话头,改为询问收复陇西等战事详情,又问了他与宁且合力共治军屯、番代征防等事宜详情,殷错据实奏告,君臣二人促夜长谈,不见疲惫。
殷错见殷赦年纪虽轻,然则心思缜密,励精图治,于政事上颇为勤勉,大有明君之风,心下大为宽慰,只觉殷赦果然不负自己厚望。
这几年太后谢令光垂帘听政,参预国事,施政甚多,尤重边关兵事,对外之时任命殷错等兵马使屯田自养,将边兵改为募兵,在朝内亦施政颇多,先是大举提拔布衣白身的寒门举子,扶持当世大儒齐靖修复前朝讲学的睢阳书院,数年之间朝廷中枢遍布睢阳学子,故而其时人称睢阳党人。谢令光所重的睢阳党人在朝野极力减免地租矿税,广通商路,得富商助力颇多,以致王公勋亲等世家现已没落不少,心中不懑益胜。
而今殷赦日渐年长,亦也不满太后僭越及打压殷氏旧臣与王族宗亲之举。眼下他虽已大婚亲政,但实则朝中权柄给太后谢令光把持已久,谢令光明面还政幼帝,实则却并不放权,殷赦处理庶务,一切政事仍需向太后请示,奏请太后“恩允”,无一事可自任。
殷赦虽已有心暗中笼络不少朝臣作为帝党中坚,但如今这些时日来,帝党在朝中仍是处处受阻,与睢阳党人在朝堂之上时常僵持不下,殷赦心下不忿已极,回到后宫之中,御林军的统领是谢令光亲信,内侍的太监总管是谢灵光心腹,甚至连中宫皇后、后宫妃嫔亦无一不是谢氏一族的眷亲、姻亲,当真是教殷赦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可见而今前朝后宫事无巨细,俱在谢令光的股掌之间,殷赦这皇帝可谓是当得形同傀儡,无味之极。
如若说殷赦是懦弱温顺的守成之君倒也罢了,殷赦却是自幼早慧、胸有大略的气性,又岂能一辈子甘居谢令光独揽权柄的傀儡,故而如今殷赦面上虽然对谢令光恭顺如旧,母子之间却早已生出隔阂。而今殷错回京,于帝党而言乃是大大助力,有了殷错拥二十万精锐铁骑的兵权之助,殷赦亦是心下大慰。
殷赦想到此处,望向殷错的目光之中更不免多了几分热切,伸手握住殷错,低声叹息道:“有了皇叔在此,朕也终于得以安生服业,不必成日如履薄冰,坐卧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