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错心下恼火,脸上却又偏偏端着不显,不愿让阔连瞧出,面无表情地问咀谷休道:“骑射出猎又如何?白狄之中王公贵族多有此好,这又有什么稀奇了?”
咀谷休虽不认得殷错,但见他服饰华贵,又与阔连并肩而坐,因此也是一般恭敬,丝毫不敢怠慢,闻言颤声答道:“回阁下的话,鄂里罕阁下出猎,并……并不是寻常的出猎,他……他猎的既非雉鸡豺獐,也非豚鹿狐貂,而是……而是活人男子。他每及月中,都会去圣火殿中提审死囚,然后将他们带到脱脱卜花的猎场之中,以此狩猎为乐。”
殷错心下一颤,不觉骇然。
阔连微微一笑,说道:“这个么,我倒也听说过。但这也没什么,左右都是些死囚,本就是罪大恶极之徒,死有余辜,我麾下还有不少主将练新兵时也会买死囚来供部下练刀呢。”
咀谷休忙不迭应声道:“是,是,大汗说得是。”
阔连问道:“达兰台待下人向来也是出手阔绰,你在他身边也是这么多年了,本也是有情义在的,怎地又好端端地触怒了鄂里罕,从他帐中给发配去了军中做最低贱的杂役?”
咀谷休顿时也是不觉泪盈眼眶,万分委屈地说道:“是小人……是小人无用,比不得鄂里罕阁下勇武。鄂里罕阁下传授侍从武艺,之后便要我们上猎场练刀,他……他要收验我们功夫。小人……小人懦弱之极,不敢……不敢提刀杀人,故而……故而……鄂里罕阁下便发恼了,说他营中从不养懦夫。”
殷错闻言哑然,想起自己与阿术真的诸般往事,不觉也是心下苦笑不已,暗自思忖:“如此看来,那阿术真待我可当真算得上是海涵。”
待得打发走了那男奴咀谷休,殷错冷眼看向阔连,哼声说道:“多谢你教我知悉阿术真这样多的旧事。”
阔连道:“道谢却也不必,我不过是告知你,阿术真是巴日斯之后,本就是天生应当在战场之中做我们伊特赛的利刃,光耀圣火,而并非是跟着你埋没自己,为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鞍前马后地做保镖。”
殷错说道:“纵使他是嗜杀成性,有此恶欲,却也未必要似你一般终日生造杀孽,这杀业果报,又有什么善终?”
“你这忠义之辈前去匡扶河山,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大业,你如不依仗阿术真,而今别无所依,又能去指望谁?”阔连说道,“阿术真跟着你,则更是要拿起屠刀,向自己同宗同族的血肉同胞、与自己笃信同一真神阿密特的信士大动干戈,是要忤逆他虔诚信奉的阿密特真神,改去归顺你们汉人的伪神!”
殷错一腔怒火骤然间因阔连的这番言语而颓唐下来。
他深知阿术真自南下以来,纵然面上不显,然则心下却也着实并不好受,似阿术真这等金乌教的虔信之徒,要他成日在异教之士中过活,甚至是归顺汉人的儒释道,心中苦楚自是不言而喻。
如无阔连眼下点破,殷错也只向来是掩耳盗铃,从不去想他与阿术真间那一道有如天堑般的胡汉之别,可如今阔连之言却立时便将两人头顶高悬着的利剑给放了下来,凌迟起了殷错满怀酸楚的心绪。
殷错沉默良久,半晌过后,冷笑道:“你跟我说这些究竟作甚?”
“小王爷你是明理之人,又怎会不懂我这长兄如父的拳拳之心?”阔连拨弄着手中的权戒,说道,“阿术真眼下一时怙恶不悛,想来听不进你我之劝,故而我瞧眼下能教阿术真迷途知返的,恐怕是惟有圣火殿的教化之功了。”
第47章 非驳
殷错霍然起身,冷冷盯着阔连,说道:“但我不信你,又凭什么要与你合谋?”
阔连微微一笑,说道:“小王爷不必多虑,我如今只是同你说些家常,宽慰你罢了。”
他这言辞亲近,言下之意却是殊为傲然,显是对情势稳操左券,自然丝毫未将殷错放在眼中,而殷错再是不忿,于当前情形而言却也已是回天无力。
殷错闻言也是浑身一僵,随即又不禁颓然下来。
纵然殷错再是恼怒,却也知道阔连此言属实。阔连如今乃是坐拥数十万铁骑、雄霸北疆的兵主,以他而今的权势,连阿术真而今尚且都要被他摆上一道,而殷错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公子哥于阔连而言,那更是卑卑不足道。
殷错口中嘴硬,自然与阔连不欢而散,然则他自行回了自己帐中,双手抱膝,坐在榻上,呆呆望着油灯中明灭的焰火,心下却是甚感痛楚。
他低着头,轻轻摩挲着阿术真赠他的那柄怀剑。
他伸手抽出怀剑,只见那怀剑的剑身上镌刻着阿术真的名字,虽是弯弯曲曲的伊特赛文,殷错一个也不认得,但他瞧见之后,心下却仍是不禁一颤,仿佛如观阿术真本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