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错仍自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阔连也回看他,眼神却并无甚迫人敌意,反倒仍是有如长辈看向后生晚辈一般的惋惜。
“阿术真眼下沉溺其中,执迷不悟,不过就是年纪尚轻,一时纵欲恣意,初尝情爱滋味故而难以自拔,这是年轻后生稚气未脱的天然心性,”阔连摇了摇头,说道,“可是小王爷你却不然,你是明眼之人,亦是忠义之辈,家仇国恨都落在你的肩头,你又岂能似他这般没心没肝,撇了道义不顾,只顾自己逍遥痛快,与阿术真厮守终生?”
殷错心下一震,想起龙勒失守时的汪洋火海与焦尸遍野的战场,又想起已故的父母与生死未卜的妹妹,胸口顿时犹如重锤所击,不觉脸上发白。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所握的义符剑,那剑身上的篆字“义符”仿佛赫然生光,直刺得他双目发红。
殷错抬起头来,看向阔连,沉下脸来,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早便问过阿术真,要他留在我麾下为我效力,可他却不肯,只因他要铁了心随了你去,天山也好,南下也罢,总之是要不愿背弃你们二人的盟约,”阔连叹道,“他一待得我与孛尔卜丽成婚的圣礼一毕,便要随着你离开伊特赛,此后他便只终生忠心顺服于你一人,再也不顾他脱脱卜花的复族大业,也不顾我们伊特赛圣徒将圣火布满世间每一处的天命。唉,我是说不动他!”
殷错听了他此言,心中又感甜意,又感苦涩,说道:“这是他自己拿定的主意,自然便是他自己的考量。你说不动他,我也不会劝他。”
阔连说道:“是么?你当真觉得这就是他诚心所求之事?你当真知道阿术真是什么样的人,真正所喜好之事?当真以为他是自己乐意同你南下,喜欢似你们南人一般过活,而并非只是为了你才舍弃自己所好么?”
殷错一怔。
“我初时见你与阿术真之时,也觉得甚是诧异呢,”阔连道,“阿术真在你跟前,和我从前识得他时,可当真是判若两人。”
殷错皱起眉来,问道:“你什么意思?”
阔连道:“我说他本是恶狼、是凶兽,可他跟着你,却是只得自己割了自己的尖爪,自己拔了自己的利齿,自己将自己驯成了无用的猎犬。”
他一言未罢,又向身旁侍候的侍女挥了挥手,那侍女会意,起身出了金帐,躬身回来之时,身后却又跟着一名灰头土脸、畏畏缩缩的白狄青年。
那白狄青年一身奴隶打扮,饿得面黄肌瘦,手足之上也是颇多冻疮脓污,见了阔连十分谨慎地依照教规行礼,战战兢兢地说道:“见过阔连汗,光耀伊特赛。”
殷错凝神看那青年,只见他虽然形容憔悴,举止畏缩,然则宽肩窄腰,眉目英气,光看相貌显然也颇为算得上标致的美貌男子,不禁心下奇怪,不知阔连召这青年过来是何意。
阔连问道:“咀谷休,你原先是达兰台鄂里罕的侍从罢?你在他帐中伺候多久了?”
那白狄青年咀谷休也自惶恐,不知大汗忽而叫他过来作甚,眼下一听阔连之言,更感纳罕,不知阔连究竟所为何事,越发战战兢兢起来,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大汗的话,小人原本是涅刺大汗的奴隶,并非是达兰台鄂里罕阁下的侍从,后来是鄂里罕阁下将小人讨要过去的,故而小人才转为伺候鄂里罕阁下。小人跟随鄂里罕阁下已有五年了。”
阔连一笑,说道:“那你确是跟了达兰台许久,早便听说达兰台侍从之中惟有你最合他心意,而今看来想必也是你照料得他无微不至,甚是劳苦功高。”
殷错这些日子来对伊特赛语倒是钻研颇多,伊特赛语本就语汇贫乏,文法简朴,并不若汉语艰深繁复,他潜心学了这好些时日,倒也听懂不少,此时不待阔连身旁的侍女通译,便已是不禁柳眉蹙起,暗自恼火起来,在心中大骂阔连。
咀谷休惶恐道:“不敢不敢,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阔连又问了他不少阿术真平日里性情偏好,咀谷休对答得十分详尽,连阿术真前胸刺青样式、后腰胎记等也知之甚详,与殷错所知无一不符,可见确是与阿术真十分相熟,且的确无疑是他原先近身服侍过之人。
殷错只听得是将自己那一双柳眉越蹙越深。
这时又听阔连问道:“你方才说达兰台平日里每及月圆十五,都要做什么?”
咀谷休沉默良久,半晌却都不敢回话。
阔连道:“我问你话,怎地不答?”
咀谷休又忙即告罪,方自嚅嚅嗫嗫地说道:“回大汗的话,鄂里罕阁下每及月中……都……都要出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