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重如山(2)

恩重如山 刘醒龙 4863 字 2022-11-02

“平时与现在不一样。”大家都这么说。

结果,让四聋子预言准了。

往日俯首贴耳的乒乓球,一碰上红双喜球拍,就左右上下乱舞。人说冬至成了一只挨宰的猪。这话还留着些余地。因为宰猪时,猪还会挣扎。

冬至输的样子,其实象一只刚出壳的小鸡,让黄牯踩了一脚。也似那只乒乓球,让四聋子踩了一脚。冬至穿着花棉袄还感到阵阵凉意,往日赤膊打球时满身的汗珠一颗也没见着,就被裁判宣布输了败了完了。

头号种子赢了后对着冬至和静文说:“我这是有中国特色的欧州弧圈球。”

这场球半老徐娘只看到一半,就红着眼圈走了,并且,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冬至的人生里。

出赛场时,乡里的带队领导对冬至和静文说,你俩该回去了。

静文看着琳琅满目的街道,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冬至试了几次,到底还是将手伸到静文的脸上,一边替她揩眼泪一边说:“莫在街上哭,丑!

静文真的不哭了。

四聋子真的赢了。

冬至和静文灰溜溜地回来时,四聋子对一百个人说了一百遍。

“这世上的人有神鬼相助也无益。”

冬至不再打球了。

那天,四聋子说他该下地干活了。冬至就乖乖地跟在后面下地了。除了干活以外,冬至没有更多的事可干,偶尔得空到文化室转一转,或是看看那墙洞,或是在白粉墙下死死盯着上面的“避孕”“结扎”两个字。夏天的黄昏,静文坐在门口,使劲搓脚盆里的衣服。冬至便拿出红双喜球拍,目光长了钩儿,勾在静文的身上,拽也拽不回,一只手下意识地在球拍的塑料皮上轻轻抚摸着。

四聋子挺可怜冬至的,时常将烟袋递给他,要他抽几口,还说这东西又过瘾又解闷。

不久,冬至就自己用细竹篼子做了一支烟袋,成天别在腰上,有空就咝咝抽几口。

天天早晨,四聋子还是要去掀被窝打屁股说报恩。但是立春这天早上,冬至挨打过后,忽然板着脸说:“这是最后一回了,你再打,我可要还手了。”

四聋子骂道:“日你娘!你敢!”

冬至说:“我没有娘——我娘是蜂子窠,我娘是刺芭洞,我娘是瘦狗婆——你敢不敢去?”

四聋子被冬至怄得两天没吃饭。冬至一点也不管,也不到床前问一问。四聋子熬不过,只好自己爬起来。他知道,冬至已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得教他一些男人的东西。

从这天晚上开始,四聋子一遍遍地讲自己如何将一个个女人弄到手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讲到了。开始时,冬至低头不敢插话。几天之后,冬至就敢提一些技术性问题了。大约在半个月以后,冬至提的一些问题,四聋子也无法回答了。

他叹口气说:“问得再清楚有什么用?主要是动手干。我要是你这种年纪,就天天晚上去撬女人的后门。”

冬至问:“要人家反抗怎么办?”

四聋子说:“你去找静文试试,胆要大,捉住了就别松手,最后她要是不答应,回头我给你做儿子,你来当老子。”

冬至迟疑了一会儿。“我真的可以去试试?”

四聋子一摆手,“去吧!去吧!”

冬至真的走了后,四聋子自己一点也安静不下来。一袋烟接一袋烟地抽,一直抽到五更还不见冬至回。

早饭过后,冬至才一脸倦容进屋来。

四聋子问:“吃了么?”

冬至说:“她给我做了一大碗荷包蛋。”

四聋子问:“那事怎么样?”

冬至说:“她开始不肯,说要遭雷打的。我用了点劲,她就肯了,天亮时,还不让我下床,还要我今晚再去。”

四聋子说:“让你去,你就去,锅里还有一碗枸杞粥,你吃了吧,吃了晚上有劲。”

冬至一碗粥没吃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直到下午才醒。醒来后,他对四聋子说:“你,你料得真准!”

一年后的某天,太阳明亮得很,四聋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眯着眼睛坐在门口打瞌睡,一张老脸上很安祥,很满足,并且比以前白胖了一些,离他不远的一只粪垱里,冬至正在用五齿钉耙,一下一下,卖力地往岸上取土粪。虽然是正午,垸里可以见到不少人,但寂静得很,没有多少声音。

忽然,垸里的狗一齐叫起来。四聋子睁开眼睛一看,垸外走来一个陌生人,陌生人径直走到四聋子面前,说:“四大伯,多时未见,你比先前福气多了。”

四聋子乐哈哈地回答:“小的们还算行孝,养儿防老,就是图的这个嘛。”

又问:“你是谁?面生得很。”

陌生人说:“我姓戴呀——”

四聋子张大嘴巴,惊讶地说:“你就是戴老师?徒刑满了?”

戴老师说:“平反啦,无罪释放,冬至呢?”

四聋子说:“那不是,正忙着呢。如今铁锅顶着头,懂事多了。你瞧瞧,这是他的儿子。”

戴老师说:“他怎么会有儿子?我记得他应该还不到十五岁。”

四聋子说:“你记性真好。要到下半年才满十五呢!他是十四岁结的婚,一结婚就做了父亲,这在如今已是很了不起了。”

戴老师问:“他媳妇是哪儿的人?”

四聋子说:“就是静文啦!”

戴老师问“她不是冬至的婶么?”

四聋子说:“干柴烈火,生米熟饭,都是这种情况了,谁还管得了,再说我们这儿也开始开放搞活了。”

说着话时,静文从里屋走出来,见到戴老师她猛地一怔,半天回过神来。四聋子将婴儿塞给她,说该给孩子喂奶了。静文一边撩起衣襟,扯出奶头,一边颤抖地喊:

“冬至,戴老师回来了。”

喊完之后,几颗眼泪嗒嗒地滴在婴儿的脸上。

冬至没听清,一边走一边用手使劲往衣服上揩,一边问来了谁呀我正忙呢!走近来,见是戴老师,就咧咧嘴,说:“你——怎么又来了?”

戴老师说:“出狱后没事,来看看。你怎么老得这快。”

冬至说:“静文也这样说。说都快赶上我父了!”

冬至从腰上解下烟袋递过来:“你抽烟吧?”

戴老师说:“坐牢时戒了。”

静文说:“屋里有纸烟。给纸烟戴老师抽。”

冬至说:“没了。早上让我和父抽光了。”

静文低头嘟哝了一句。

四聋子插上嘴说:“你坐牢时,上面来人调查,我们可尽说你的好话,半个坏字也没说。”

戴老师说:“我听人告诉我了。我落难时,就你们没有落井下石。”

戴老师走时,四聋子中午饭喝醉了不能送,静文要去找跑不见了的猪,只有冬至抱着儿子陪他走路。那件花棉袄已经在儿子身上裹着。

太阳照在文化室外的白粉墙上,一层层石灰水遮盖的陈八代的字都透了出来。

戴老师问:“这上面的字,你都认识么?”

冬至说:“有几个认得,有几个不认得。”

戴老师又问:“给你的课本还在么?”

冬至摇摇头,然后反问:“你还来么?”

戴老师说:“等你的儿子启蒙时,我一定再来。”

冬至本想问戴老师,这次来是不是主要看看静文,等他准备开口时,戴老师已经变成了一只小黑点,一阵山风就将他吹到老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