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聋子见了心里一格登,怪!怎么这野种一哭就跑到老地方去。这文化室与他是不是有缘分?
这时,静文来给写新政策的人送茶,前前后后一打听,便数说四聋子:“你不能又打又罚,干吗要踩乒乓球呢!那乒乓球打好了可以出人头地,可以发家致富,可以周游世界,光耀门庭。不是说要冬至报恩么?到那时,你要什么有什么。”
四聋子说:“我讨厌将来,我只顾得了现在。”说完,就气颠颠地走了。
静文见四聋子走远了,便俯下身子给冬至揩眼泪,还咬着耳朵和冬至说了许多话。
末了,冬至小声反问:“这样真的能行?”
静文点点头,“听我的准保没错。”
于是,冬至坐在门槛上,假装睡着了。静文在一旁提醒他,嘴角要弄些涎出来,才会更象,冬至弄了半天也只弄些痰出来。冬至一直睡到中午。
四聋子在家门口,极其恐怖地吼冬至回去胀饭。这是有关吃饭的骂人话中,最恶毒的一种,它兼含有吃饭了不干事和吃饱了去死两种意思。
静文帮忙回答,说四哥你不要这么咒一个小伢儿,他哭累了在文化室门口睡着了呢,你再吼再骂也无益。
四聋子气恼地说,他又不是你的小男人,你这么护着他?
四聋子走到文化室门口,正要伸手揪冬至的耳朵,冬至猛地跳起来一把抱住四聋子,大叫着:“神仙!神仙!让我随你一道回去吧?”四聋子吓了一大跳,险些跌倒,定眼看时,冬至的眼睛仍紧紧闭着。他心里骂,嘴里也骂:这野种在做白日梦呢!
他知道,冬至又有怪事临头了。
冬至醒来后,果然说,他又梦见那瘦干老头了,瘦干老头要我天天打乒乓球,还教了我一个补破球的办法,但是,得静文来帮忙。
静文来后,当着四聋子的面,将那只瘪菇子一样的乒乓球,放进一只盛着开水的茶杯里,盖上盖子,搁在文化室墙上那老鼠洞口下面,让冬至拜了几拜,再一声断喝,起!
四聋子揭开茶杯盖子一看,真的好端端一只又白又圆的乒乓球躺在水面上。他回头看着冬至,两只眼直愣愣地瞪得同样又白又圆。
回家的路上,四聋子问冬至:“神仙在梦里提到我没有。”
冬至说:“没有。”
四聋子说:“你没记错。”
冬至说:“瘦干老头只提到静文。”
四聋子委屈地叹口气说:“我是你老子呀,怎么会不提我呢?”
八
写新政策的人,目睹这一切后,便用从未有过的高速度,在白粉墙上写完新政策,将乒乓球台还给了冬至。
四聋子虽然用一半委屈,一半不平的口气说冬至,纵然神鬼相助也无益,却也不再干涉冬至对着墙和墙洞打乒乓球了。
冬至的球技在天天长进。那墙的球技也在一天天长进。
冬至的年龄长进得更快。
那天,静文到山下去开计划生育会议,回垸后说,乡里为展示大好形势,马上要开首届运动会,她已经替冬至报了名,让他参加乒乓球比赛。四聋子开恩了,他想冬至这大了,还没下过山,这次就让他出去见识见识算了。
谁知冬至这一去,竟象毛说的,横扫千军如卷席,很轻松地就拿了冠军。
乡领导很高兴,当即表态要他参加县里的运动会。领导问冬至跟谁学的球。
冬至说是墙。
领导又问,谁比他更厉害。
冬至还说是墙。
领导很不高兴,叫他在别人面前不要这么说。
当县广播站的上万只喇叭,一齐欢呼,少年农民冬至刻苦自学,奋力拼搏练就一身非凡球艺即将作为最年轻的运动员,参加我县首届体育盛会时,四聋子执意不肯放冬至再下山去了。
四聋子说,毛教导我们,不可沽名学霸王。
这天早晨,四聋子醒了冬至还没醒。四聋子撩开冬至的被窝,准备照常给那屁股一巴掌,准备照常说,你这小杂种是老子捡粪捡回来的,你可要报老子的恩啦,要打未打,要说未说。四聋子看见冬至闭着眼睛搂着那件花棉袄,嘴里喃喃地唤着静文的名字,接着他又发现冬至裤裆里黏呼呼湿了一大块。
四聋子兴奋地自语:“好的,比老子早了整三年。”
到这时节,四聋子改变了主意,他对上面来的领导说:“静文是冬至打球的师傅,让她和冬至一起去。”
上面来的领导,看了正在垸边凉衣服的静文,满口答应,说:“就让她去当冬至的教练。”
临走的那天,四聋子将冬至所有的上衣都藏了起来,只给了他那件花棉袄。
他们走时,四聋子在背后唠叨:“不脱花棉袄,就脱离不了我。”
等沉重的山口吞没他们时,垸里的人和四聋子搭讪上了。
“真叫那年算卦的言中了,这小子真的遇上贵人了。”
“八字没一撇,九字没一钩,是福是祸还料不定呢!”
“冬至这次能不能赛赢那些城里人?”
“你说什么?”
“我问这次谁能赢?”
“我。”
四聋子说自己才是赢家后,垸里人笑话了好几天。四聋子不怕别人笑,依旧断言自己的话准得很。等垸里人不再笑时,冬至他们就从乡里移师到县城。一进县城,穿花棉袄的冬至就成了所有人注目的中心。正式比赛的头一天,冬至在所有训练比赛中,都将对手打了个落花流水。只有那个被列为头号种子的,费了好大劲才赢了一盘,另两盘冬至一口气就赢了下来。
也就是这天黄昏,有个半老徐娘在一个僻静之处,拦住冬至和静文。
半老徐娘悄悄地问:“你这花棉袄是哪儿来的?”
冬至被四聋子训练十几年了,脱口回答:“捡的。”
“你家在哪儿?”
“大山头上”
“今年多大啦?”
“十九了!”
静文见女人话里有音,就挺枪出马了。说冬至十九时,她自己心里也想了一下。半老徐娘忧伤地走了。
冬至却不肯走,站在原地问静文:“你为什么说我十九了?”
静文笑着说:“十九岁的男人,最让女人喜欢么!”
冬至说:“我要是十九岁了,就娶你作媳妇。”
静文说:“我可是你婶。”
冬至说:“我从来就没承认,也从来没有叫你婶。”
说着话两人心里都是天翻地覆地抖动。
第二天,赛场上也闹得天翻地覆,原因是冬至一上场就碰上了头号种子。头号种子和他的教练说,冬至那木托子改的球拍,不符合技术规则。冬至不懂什么叫规则。静文就解释说,规则就是政策,就是文化室白粉墙上写的那些条文,譬如计划生育,不准生二胎,生了一胎就得避孕结扎。冬至问,你避孕结扎了么,怎么老不生孩子。静文说,你要是和我结婚,我就能生孩子。说完她自己就笑弯了腰。他们这话是悄悄说的,不然,整个赛场会笑炸的。
这时,包括裁判长在内的所有人,都一齐指责那木托子球拍。乡里把夺冠军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冬至身上,到这一步,带队领导忍不住大发脾气。
“屁规则!尿规则!你们知道他自学成才是何等艰难么?他要买得起你们规定的球拍,就不会只穿这件花棉袄筒子。”
“可是,全世界也不能因为一个人而改变规则呀!”
所有人都不肯退让。不肯退让时,静文将裁判长手上的一本书拿过来翻开指点给冬至看,说就是这几句话规定的,你这光溜溜的木板是不准击球的。冬至很想不通,怎么天下竟有人早就订好政策来管别人、等着我去违背呢?难怪头号种子在昨天惨败之后,还冲着他做了一个阴险的鬼脸。
裁判让冬至换球拍,冬至不愿换,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换的。这时,半老徐娘再现了。她送给冬至一只全新的红双喜球拍,随手还在花棉袄上抚摸了一把。再比赛时,冬至恨恨地要将头号种子彻底打败,一下子脱掉花棉袄,光着膀子冲进赛场,可是裁判依然不允许。
“平时都这样怎么不说不行?”冬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