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天阙来了秘旨。
圣上请国师折返天都,商榷承虞国与朝国之间于东北边陲发动的对役之事。
然而,并非什么大役,不过朝国人往承虞边境小城发起几股骚扰势力。
承虞国周边列有不少异邦小国,皆奉承虞为天朝大国,每年上贡珍宝银钱美女及本地特色物产。
唯有善马术之战的朝国,不大礼敬承虞国。十几年前,新上任的朝国王窝阔阗,颇有胆力,竟勾结东北藩王发动一场颇具规模之战。
承虞国由廖深行这个国师坐镇,已数百年无战事骚扰,承虞国的军队亦越发散漫,尤其掌一国兵马的大将军没的发挥,成了虚职,兵符帅印更是由皇帝亲自掌管。
这一朝,皇帝命卫氏国华,执大将军帅印。
卫大将军乃当朝三驸马,又是皇帝儿时伴读,感情笃深。卫将军不大喜欢廖国师,并往市井朝野间散布廖国师生了不忠之心的传闻。
其实,廖深行未有不忠。只是威望过高,先前提拔的几拨臣子,位高权重,念及他当年的知遇之恩,对他礼敬有加。
甚至有几个地方官之子,歆羡国师丹青上的才华,将传世之宝送入国师府,欲讨一副画作用于传世。
那些稀世珍宝,连圣上都难以得见,却先先后入了国师府。可见这天下之人只知国师,不知李氏皇家。
此话传进皇帝耳中,便成李氏不过廖国师手中之傀儡。
国师的家臣气不过,联合几位文臣,向皇帝参了卫将军一本。
皇帝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乃皇家态度。
廖深行方觉,他在人间呆得太久,护佑一个朝代的时间过于长了。
连皇帝都将兵权分给心腹,以掣肘他于朝堂内的权威。
然,卫驸马却无实才,先前朝国侵扰边境时,依照他给的地理兵布图,外带他暗中操控的天象星术盘,大捷。
自那,卫氏一族飘了,自认为没有国师参战,亦可诛杀前来犯境□□的外邦铁骑。
甚至,单身五百年的一国之师,皇帝同太后硬要塞给他个郡主为妻。
聊慰国师寂寞,念他功高赐赏天家贵女是假,不过往他枕边塞个探子。
廖深行拒绝数次,连着被以卫大将军一派的臣子弹劾,说他不敬皇家,自持过高,更有毁郡主名节。
玉岚郡主金枝玉叶,被直言拒绝数次,日后岂不成笑柄,要她如何再嫁。
廖深行被架至不忠不仁不义之境地,正当他为难之际,玉岚郡主夜访国师府,道她心知国师之苦,她虽身居高位,不过亦是皇家用来利益联姻的牺牲品。
日后若嫁入国师府,定安分做个名义妻子,以安朝堂,以全忠孝。
国师当夜同玉岚郡主表明,若她执意要嫁,也可。
它日生了旁的心思,或是后悔了,欲离开国师府,他定不阻拦。
如此,玉岚郡主嫁入国师府,做了廖深行有名无实的妻子,国师府的廖夫人。
洞房花烛之夜,廖深行吩咐府内众人,为表尊崇,众人勿用廖夫人相称,唤玉岚为郡主更为妥帖。
此次,朝歌君王窝阔阗,率三万铁骑于东北边陲骚扰攻占数座城池,卫将军出战,吃了败仗,皇帝这才想到由他这个国师去善后。
梁彩枝端着红豆薏仁粥进了书房,见国师眉心微锁,正执一卷黄轴看。
梁彩枝放了热粥,国师卷了密轴,抬睫望她,“你可想去国都天阙城瞧瞧。”
心底咯噔一下,看来国师打算返归天都,若执意捎上她,她根本无力抗拒。然而,梁彩枝眸光坚定,执拗地摇摇头,“不想。”
“为何?”
“因为……我自幼生在宿新郡,父母也葬于此,我深恋这方土地,哪也不想去。”
空气停滞沉闷。
梁彩枝小心抬首,问负手沉思良久的廖深行,“国师大人是打算回天都么。”
“不了。宿新郡虽小,然钟灵毓秀,地灵人杰,我在此多住住无妨。”
廖深行重新铺开纸张,提笔落了几个字。
是该磨磨卫将军的锐气了。
很快,天阙皇城收到国师的十二字告病信函。
身子欠佳,不宜操持,勿扰清修。
言简意赅,霸气十足。
—
国师偶带梁彩枝去乐坊听小曲,定要她幕篱加身,众人只见国师亲手为一佳人剥虾、布菜、擎伞,恩宠至极,但无人见其真容。
梁彩枝爱食虾蟹,廖深行又亲手剥了一满碟蟹黄虾仁。梁彩枝抱着怀中肥猫,自白纱幕篱间望一眼仍在殷勤剥虾拆蟹的国师,轻咳一声,“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刻意了,大家已知你是个近女色的国师,你是否该收敛些。”
毕竟,演戏是很累的。
廖深行继续耐心剥螃蟹,“你整张脸被挡得严实,我喂你时,只挑开幕篱一角,无人看得见你的脸,你害羞什么。”
“我没害羞,我只是……”
廖深行颇自然的往幕篱上亲了亲,起身道:“美人慢慢享用,我先去净个手,回来亲自喂给你吃,乖。”
国师是个名人,所言所行备受瞩目,四周应聚拢不少官署派出的探子,正暗中监视言行喜好。
梁彩枝哪里敢摘下幕篱大快朵颐吃虾蟹,怀中的肥猫倒是不安分地硬扒桌角,欲跳上菜盘。
倏然,一股熟悉异香入鼻。
对面窗下一方旧桌,坐着一身素衫的木七,桌案颇空荡,未点主食,只搁着一碟方端上的小酥鱼。
怀中肥猫一跃而起,跳到对桌上叼鱼吃,梁彩枝这才回神,起身走至对桌,抱起偷鱼的白猫,轻声说:“好巧,你也在。”
木七淡淡一笑,“是啊,好巧。许久未见,你过得可好。”
也没有许久,三十九天而已。
梁彩枝心下一酸,眸底泪花不停聚积。那一刻,她庆幸面上罩着幕篱。
木七俯身,拾起碟中一条小鱼,给兀自挣扎的白猫吃,闲话似的语调道:“国师回来了。”
梁彩枝回身,果然瞧见廊中的国师,似巧遇官场熟人,寒暄着向这面走来。
木七将一叠酥鱼放置梁彩枝所在餐桌,拱手道:“不便打扰,木七告辞,姑娘保重。”
梁彩枝怔怔望着那道鸦青色衣衫步入楼下,最终消失于门角。
廖深行:“你在看什么?”
梁彩枝蓦地旋身,故作轻松一笑,“没什么,随便看看。”
—
深更半夜,廖深行睡不着,又唤来情感专家长风替他解惑。
长风灌了几壶苦茶,终于替情窦初开的主子,想到一个与梁姑娘迅速增进感情的好主意。
不,馊主意。
自上次随国师到天乐坊听小曲,巧遇木七,梁彩枝便时不时罩上幕篱,去天乐坊坐一坐,期盼再同木七邂逅。
哪怕不说话,只近距离望一眼也成。
只是,她再未遇见木七。
实则,自上次一别,木七每日都会到天乐坊附近看一看。
为避嫌疑,他去了天乐坊对面的茶楼吃茶。
窗外可见梁彩枝静静坐在乐坊一角。似在等人,又似乎在单纯的发怔。
直到对方离去,木七才退出茶楼的门。
梁彩枝试了几次运气,并未见到木七。她也想过亲自去七爷庙进香,但以她如今的尴尬身份,一人是去不成的,若去山郊,即便国师不跟着,起码会配给他一两个护卫。
自正门入庙,泰半见不到木七,若走后门,妥妥的与木七幽会,届时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而且,她有种预感,国师若晓得了,怕是要暴跳如雷。
毕竟,她得配合戏精国师演戏。与旁人幽会,那可是给国师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
臆想国师头罩绿冠的模样,梁彩枝不由得暗暗一笑,提裙迈入国师府大门。
然后,她被一个缺了牙的老太太缠上了。
显然老太太并非人,而是阴魂,探头探脑,问东问西,念经似得围着她转了一整天。
国师未吩咐她前去伺候,梁彩枝便宅在春止院,与英英养花养草做做糕点唠唠闲话。
平日,国师召唤她召唤得勤,可这几日,国师静的如死了一般。
不但无一次召唤,她被国师府内又蹭蹭冒出的几个鬼纠缠住时,主动跑去给国师请安。
结果,寝屋前,被长风拦截。
道国师大人在休息,谁也不见。
国师府内的鬼越来越多,梁彩枝禁不住纳闷,明明先前府内一片清明,不见任何邪祟异物。
仿似最近郡城内新死的鬼,全来国师府聚齐开会。
按理来说,国师身罩灵泽之气,身带天火,所住府邸,邪祟阴魂惧而远之。
梁彩枝问懂得阴阳术法的长风,问他有没有发现近日府内有不干净的东西。
长风睁眼说瞎话,未有。
梁彩枝被阴魂们折磨出两只深重的黑眼圈,实在受不了,在英英端着糕点进屋时,她嗷嗷跑开,直奔国师寝房。
门口不见守门的长风,梁彩枝方要抬手敲门,一只暴躁小鬼自地底冒出来,顶一头绿毛,冲她阴森一笑。
砰地一声,梁彩枝推开屋门,直跑到正埋首作画的国师身边。
大半夜,直闯入他寝房,廖深行并未觉得诧异,而是笔尖稍顿,问一句,“跑成这般,是急着来侍寝。”
觑见门口的小鬼走远,梁彩枝这才定下心来,拿袖子揩了揩额上汗珠,“国师大人醒醒,现下无人,不需要演那些你情我浓的戏。”
廖深行继续点墨,“没同你演戏,守门的长风方被我遣走,你便不顾时辰,大半夜突然跑我房间,可是几日不见,想我想疯了。”
春止院离国师寝房有段距离,一通疯跑,梁彩枝热得不行,拿袖子给自己扇风,“国师多虑了。”
见人笔下作画精湛,灵台一闪,“你画得太好了,我太崇拜你了,我掐指一算,您几日没出房门,定是潜心琢磨惊世之作,一时没忍住,跑过来瞅瞅,从今个起,您就是我恩师,教我作画吧恩师大人。”
廖深行:“……”
自那之后,只要日头西斜,梁彩枝便雷打不动地主动走进国师寝屋,学作画。
一画便是一整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