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水面出现几段越来越大的涟漪,阴影随之而上,直到破出水面。
俞珪托着祈玉双臂,让后者的口鼻得以浮出水面,语无伦次道:“阿玉……你怎么样了,你醒醒……”
祈玉勉强睁开眼睛,但一个字都吐不出,只能稍稍摆摆手。
俞珪咬着牙,仿佛也嗅到了自己喉间的血腥气:“为什么要这样?不是都说了配合我演场戏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池子边缘四面都竖着两米高的玻璃墙,没有外界的操控让其中的“门”打开,里头不管是人还是鱼,都绝对出不去。
祈玉剧烈地喘着气,几团血沫自他嘴角呛咳而出,最后汇集成一条血线,滴落回水里。颊边的耳鳍还在,甚至还随着呼吸快速翕动,然而只能徒劳地挤出几片淡红色的水沫。
这时的他既像个溺水的人,又像条离水的鱼,两边都沾一点,却两边都不完全。
俞珪快要崩溃了。
起初见到有血从祈玉嘴里淌出,他还当是咬了舌头,直到见到对方的鳃里都有血液沁出,鱼尾化为了不断渗血的双腿,俞珪才意识到事情朝着糟糕的方向迅速滑去。
俞珪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当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都逃不过时,祈玉采取了最极端的抗议方式。
他在近十米的水下,在一种被药剂强行催出来的发/情状态中,以更大的毅力,强行将自己转化为了人类的模样。
这当然是非常危险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基因在同一具身体中争夺主权,将血肉转为战场,筋骨变为兵卒,稍有不慎,就会导致身体结构的全然崩溃。
首当其冲受到伤害的就是肺叶。最水下生活的鱼类不需要这个器官,可人类却不能没有。
而拥有肺叶的人类,自然也不能在深水里呼吸和生存。
祈玉眼前阵阵发黑,氧气的稀缺和呛水让他从气管到胸口都疼得像要烧起来,偏偏他还在不断地咯血,更喘不过气。
玻璃门忽然被操纵着打开,两人齐齐摔了出去。千钧一发之际俞珪翻了个身,自己垫在下面,让祈玉能靠在自己身上。
池水中的药剂对雄性人鱼不构成任何影响,俞珪很快变成人类模样,试图拍出祈玉胸腔里的淤血。
“咳……”祈玉心中一阵阵发苦。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根本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俞珪的暗示他当然能看懂,但他更清楚的是,欺骗并非长久之计。
就算撑过一时,却不可能太久,祈文光并不愚蠢,一旦发现俞珪也在做戏,那个冷血的男人定然会采取更过激的办法。到那时阿珪定然也不会好过。
在他那位父亲的眼里,他与阿圭只是两条实验品,终究不是活生生的人命。
当人为刀俎时,一退再退只会换来对方的得寸进尺。阿圭在实验室出生、长大,是靠着一次次的妥协才能活下来,别无他法,可祈玉却不同。
在被俞珪压着时,祈玉想了很多。
相比于祈文光和整个实验室而言,他的手里没有能与之抗衡的筹码,甚至连平等地与对方说话都做不到。
思来想去,也就还剩一条命了。
或许在祈文光眼里,他这条命轻贱得很,可至少它对他们还有用,而且,那是切实掌握在祈玉自己手里的东西。
他体内两种基因的平衡本就危如累卵,想保持需要时刻小心,想打破,却是相当容易。
这是在这个实验室里,唯一由祈玉自己能掌控的。
“为什么……”
恍神间,祈玉竟听到了俞珪崩溃的哭声,愧疚得像是恨不得当场自裁谢罪,“我错了,哥我错了,我不是、不是故意对你……”
……怎么就哭了,我还没死呢。
祈玉颇有些无奈。
说来奇特,虽然看起来很惨,但他却并没有觉得非常痛。
至少没有看起来那么惨痛。
俞珪断断续续说完,又开始无声地哭,泪珠子断了线一样。拿着纱布想盖住他还在冒血珠的腿,却又不敢下手。
眼泪倒是掉得更厉害了。
……还说自己不是个孩子。
祈玉试图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神经已经相当脆弱的弟弟,然而刚提起一口气,胸口忽然一阵剧痛袭来,到喉间的话语再次被一团污血取代。
眼前的黑暗终于盖过了所有的光线,他只来得及最后捏了捏俞珪手腕,便垂头晕了过去。
“……”
俞珪用手去挡,却怎么也挡不住那仿佛流不尽的鲜血,整个人都僵硬在那里。
——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流出那么多的血,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要彻底流干净才算结束。
到底还要流多少血,他们才能自由?
直到研究员和医护人员一起冲过来,试图将祈玉抱走时,俞珪都还在发愣,一双手如铁钳般死死抓着祈玉。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智:“松开啦,你真想要他死啊?”
俞珪浑身一抖,清醒过来:“不,不,我只是……”
他忽然又打了个哆嗦,目光直直刺向那个说话的人,瞳孔缩成了一个小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你是谁?
那是个外貌相当平凡的白衣人员,微黑的皮肤,粗糙的十指,不薄也不厚的嘴唇,却偏偏生了一双极灵动的眼睛。
光线从旁照来,有那么一瞬间,俞珪看到了对方陌生的眼瞳深处,是一种能反光的亮绿色。
那是……只有夜视生物才会拥有的瞳子。
俞珪下意识松开了手。
知道对方不会回答,他转而低声哀求:
“……救他。”
“当然。”那人笑着回答。
祈玉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这里十分空阔、温暖,身体上的痛苦在他睁眼的一瞬间忽然远去,灵魂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平静。
祈玉愣了愣,第一时间探向自己的鼻下,温热的气息喷在指间,让他长舒了口气。
“放心,你还活着呢。”
那仿佛洞悉了他想法的声音忽然出现,让祈玉顿时感到有些尴尬。他欲盖弥彰地揉了揉鼻尖,眸子转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谁在那?”
说来,这是在哪?
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阵“涟漪”,紧接着从涟漪中“游”出了一道透明身影,那似乎是一条人鱼,却看不清具体面容。
祈玉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就这么穿过了人鱼的手臂。
那是个虚影。
可至少……是碰到了的。
不同时空的两道身影接触的一瞬间,这片空间忽然亮了起来,点点梦幻的星光四散徘徊,所及之处宛如拼图被点亮。
当最后一块拼图合上时,七彩的极光如虹段飘来,陆离星子缀满“天际”,美得有如仙境。
祈玉呆愣片刻恍然回身,惊觉眼前的人鱼虚影有了改变——长发乌黑,鳞尾细腻,眼尾几点银鳞,皮肤仍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这已经是一道实体。
那道只在录像里看到过的身影,此刻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是病恹恹的模样,从头到尾都是完整的,漂亮得像是一个童话。
甚至尾巴都还在微微摆动,映射着天边极光,形成几段更瑰丽的色彩。
然而此刻,那些所有人类眼中的“美丽”,都与祈玉无关了。
几乎在看到人鱼面容的一瞬间,祈玉便僵住了。那种宛如来自灵魂的触动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终于见到你了。”人鱼游近了一些,嗓音温和如涓涓溪流,含着几分无奈,“我在这里等你已经很久啦。”
“……”
祈玉尚抬着的手不自觉颤抖,血脉深处有什么在疯狂悸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青青对他的称呼总是无师自通的“妈妈”,正如此刻,他几乎同样是脱口而出——
“母亲……”
人鱼以笑容回应,逐渐凝实的五指轻轻抚他面颊:“但见到你,我就知道那些等待不是没有意义,我的孩子,你比我想得还要优秀。”
祈玉一把捉住脸侧的手,眼眶微微发热。
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美好场景此刻就切实发生在眼前,让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好孩子,不要难过。”人鱼与他相似的眉心同样蹙着,却笑着安慰他,敞开另一条手臂,拢过祈玉肩膀,轻轻道,“没能守护在你身边,也没法保护你,我一直都很愧疚。好在现在我终于能给你一个怀抱了。”
祈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僵硬地被人鱼抱在怀里,人鱼带着他慢慢坐下。
身体很快就放松下来,来自人鱼的怀抱让他前所未有的安心。
人鱼轻轻哼起了吟唱般的摇篮歌,不多久,祈玉竟然真的陷入了睡梦之中。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还靠在人鱼怀里,神情不由得有些尴尬。
“没关系的。”人鱼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而盖住他的眼睛,“你以后一直可以在我的怀里休息,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祈玉懒洋洋地勾了勾唇角,卷曲的睫毛在人鱼掌心划过,哼了声:“可我睡饱啦。”
人鱼移开掌心,宠溺地捏捏他耳鳍,起身:“醒了那就跟我过来吧。”
话音落下,四周的星点便再次集合起来,集体飘去了前方,像是一盏盏小灯照亮路途。
祈玉依言跟在人鱼后面。
走出几步,他才发觉自己还是双腿的状态,奇怪的是每一步踩下足尖都会出现一圈涟漪,仿佛在水面行走。
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环绕着他,祈玉甚至蹦跶了几下,像是个刚学会跳跃的小孩。
不知走出多久,祈玉忽然产生了一丝恐惧。
还要走多久?
越走,他越觉得身体轻盈无比,思维变得简单而纯净。似乎不止□□上的疼痛都远去了,连精神上的那些负面情绪,都变得不再重要。
太舒适了。
……反而显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