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只有一小点的影子,脚几乎不离地?地?往前拖行。走出院墙覆下的阴影时,她抬头看了看天,手上有个挡太阳的动?作。早上的光照其实并?不强烈,透过指头缝的就更少了。但?对习惯了阴暗的人来?说,这种热度就好像火焰一样,有股久别重逢的灼烧感。但?适应之后,一切又很?舒服了。她尽可能地?拖慢了走,想要多接触一会儿?阳光。今个这日头是真的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如果没?有这三司会审,她很?有兴致在这样的院子里晒上半天太阳,就只是晒太阳,什么也不做。可惜无论多慢的步子,路总有走完的时候,她暗自唏嘘了一口气,晃晃悠悠的影子终于无可挽回地?往阴森森的大堂里淌了进去。
第337章 三司会审(二)
第一个露出惊愕之色的是宋致安,他和岑杙是纠葛最浅的一个,所有?情?绪都第一时间表现在了脸上。难以置信又眼见为实地揉了下眼睛,看到的还是那张熟悉的堪称红颜祸水的面孔。扭着身子倚在座位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脑子一瞬间空白的人是赵辰,和宋致安不同的是,他是被脑海中一瞬间涌进来的巨量信息压迫到无力思考。一条条混乱的线索就像是响尾蛇编织成的复杂网络,看似有迹可循实则危险至极。而眼前这个蒙着假面的女子仿佛就是操控响尾蛇的巫师,她不仅操控着这张错综复杂的网,还操控着一切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东西。赵辰被脑海中这个鬼魅的念头吓了?一跳,再定睛看时,她全身戴着镣铐,身上只裹着一件披风,除了精神不太好,哪里和邪祟有?半点联系。
只是那张脸,恐怕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张了?。
因为是面朝外,他看到了沈隰半边脸上拧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想必和他一样震惊。赵辰没往别处想,实际也无暇细思,所有?注意力都被眼前这岑诤攫取。自从她被押送入京后,他只在人潮汹涌的街上?隔着栅栏远远看过一眼,并未将她的真实面貌看得?真切,岑诤入狱后又一直是刑部专人看管,与外界密不透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她。熟料,就制造了?这么?大的“惊喜”。
是“惊喜”还是“巧合”呢?当那岑诤看似不经意地抬起手来撩了撩两边的乱发,举止间尽是温柔自然的女儿态,一点也不似那趾高气扬的岑驸马,目中无人又讨人厌,赵辰一瞬间又糊涂了?。不仅是他糊涂了?,连宋致安也糊涂了?,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像,一点也不像,这俩肯定不是一个人。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面的吴炟忠等人离京多年,全都未见过岑杙真容,因此并不能识破对面那群人狰狞面容下复杂难言的内心戏。就在短短的一瞬间,他们就经历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大起大落的心理剧变。如果不是凉公公接下来的一句话,今个这戏还不知咋收场呢?
凉月笑道:“若不是咱家刚从宫里过来,还以为堂下站的是驸马爷呢?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说完意有所指地看向旁边的岳海隅。岳海隅也是看愣了,闻言晃了?下神,回头道:“凉公公说得?是,要不是来时和驸马照面过,老臣差点也认错人了。”说完又看向对面的李平渚,“昨个宴席上?,陛下好像还和驸马一起向长公主敬酒来着。还有?周夫人,周驸马,康德公主也在。”好家伙,宋致安直呼好家伙,他这直接拉出了一串人证,而且各个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俩就算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了?。宋致安蓦地松了口气,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
倒是吴炟忠、江天干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有?点云里雾里的,不明白这些人在闹哪出?也听不太懂两位听审的意思,但对方似乎并没有打算解释,这隐隐有?点把他们排除在公堂之外了?。脸色登时更加严峻。
岑杙低垂着目光,似笑非笑的,任两边的人随意打量,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自觉。这一切其实早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比她预料中的顺利这么?多。连口也未开,就被自动划开了?干系,倒是省得?她再浪费唇舌了?。
岑骘独女的身份是有天然滤镜的,甚至能把别人眼里的不好的扭变成好的。这一点她早有所识,而且也欣然领受这种特别的优待。从文嵩侯到沿路各郡县官吏百姓,再到京都,乃至刑部大狱的各路差役,几乎所有?人都给了?她职责范围内最高的优待。这种特别的感受,是作为岑杙完全感受不到的。这是属于她父母的光辉,像绵风一样殷殷抚庇在她的身上。
她见过岳陵县上?了?年纪的老翁拄着拐杖跟着囚车蹒跚而行,一步一喘地向她诉说父亲当年对他全家的救命之恩;她也见过卢陵县的县令领着全县百姓徒步出城五十里相迎,只因车队并不经过他们的县城,而县里的老百姓很?多都是二十多年前从浊河北部逃过来的难民,心怀旧恩;她还见过被上峰勒令不准出城迎送的书生县令,故意延迟了?破晓的晨钟,用四十道震山彻地的钟鸣声向她表达“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支持。此后,他们跋山涉水经过的每一个郡县几乎都默契地延续了这一殊礼。仅仅因为她是岑玉钟的后人。
青天死,阎罗生,玉钟响,天下应。这才是魏迟当初写下这句话的真正含义。青天即是公道,阎罗即是冤屈,玉钟即是不平,天下即是百姓。钟,不平则鸣。有?些东西不能宣之于口,但迟早会以另一种方式打破沉默。她不仅仅是以岑诤的身份站在这里,也是替她含冤而死的父母站在这里。所以她不惧。她不惧与任何人的目光直视,也不怕那一个个臭皮囊下正进行的危险联想。她站在这里,是被迫也是自愿,心中没有?任何道义上?的负罪,神情?因无畏而镇静坦荡。她抬头望向头顶公正廉明的牌匾,想代自己九泉下的父母向高高在上的青天问一句,什么?是公道?而仅仅是这样的开始已经让一些人坐立难安了?。
就在她收回目光低下头时,与长公主有?一个简短的对视。与其说是对视,不如说是无法避开的交错而已。一如她还是岑杙时那般,天生没有与彼此产生联系的必要,是故不必有?任何情?感上?的负累。李平渚没有想过现实会以这样的方式送上?这份迟到二十三年的痛击,不存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她走得?是一条,一开始就脱离了?所有?人掌控的路,就像卢素一样,生死全由己,得?失全在心。你可以追逐,却难以横阻。从来如是。
“嫌犯见到公堂大人为何不跪?!”江天干一拍椅子,底气十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