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吼后,那眼眸立时碎裂,不复得见,白衣女子亦站起身来,朝着前方双手合十,低声道:
“谢过方丈援手。”
言语未落,一条金光灿然,身披月白僧衣的人影,便凝聚于浮屠塔中,正是方才在亭中与石护法交谈的法海。
佛光辉煌,照亮了白衣女子的绝世容颜。
其人明眸善睐,螓首蛾眉,长发堆云砌黑,绾成灵蛇簪,虽是欠缺些许庄重,却也风流别致,惹人注目。
法海看着她,目光一凝,沉声道:
“菩提尊不必多礼,这魔头来得无端,你可曾看出,究竟是哪一家的路数?”
法海虽是来得及时,心中亦有震撼。
他完全没想到,竟然有魔门强者,竟然能够金山寺护山法阵,直接将意念投到此处,甚至令这位菩提尊一时都难以抵挡。
并且,最令法海感到惊讶的是,以他的功力,竟然完全无法从这一点魔念中,继续先前追溯,仿佛对方根本就是一个不存于此世的人,只存在于无垠虚空。
如此诡秘的神通,来者究竟是什么人?
思及此处,法海的目光都变得凌厉了些许,菩提尊沉吟片刻,亦道:
“那人投来的,应当不是神念意志,只是一道目光,或者说一股讯息,他所用的办法……”
说到此次,这位异类出身,修行千年,见多识广的佛门尊者,语气中也有些不敢确定。
“似乎,是一种情绪上的共鸣,这样的共鸣,也不是来源他本身,应当是来源于另一件事物。
他只不过是根据此物,才追溯到我……”
法海已是皱起眉头,心中那个隐隐约约的猜测,越发地明晰。
他虽然不知道对方所用神通的正体,但是一听菩提尊的分析,便根据其中特征,辨认出来,这应当是他化自在天中人的手段。
自己才决定,去对付那个号称“赤劫魔君”的他化自在天高手,对方就已抢先一步找上门来?
法海甚至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自己刚逐退了正一道来人,便有魔头潜入金山寺……
虽然明知道,以正一道的底蕴和破魔手段,哪怕那位自在天主果然出世,应当能守得无碍,但法海还是不禁怀疑。
——这真是巧合吗?
菩提尊仔细回想方才的感触后,杏眼忽地睁大,意识到一件事:
“不好,莫非他已擒住了许郎?!”
当今之世,若说有谁能够同她有这种源于灵魂深处,不可分割的共鸣,那除了纠葛数世的伴侣,还有哪个?!
法海亦意识到这一点,当即下令道:
“走!”
其实法海和菩提尊在许仙身上,都下了不少于十道神通,无论他是被什么妖魔鬼怪盯上,他们都能心有所感,在第一时间赶来。
只不过,以如今这名对手的诡异程度,若是想要绕开他们的保护,直接将许仙掠走,也非是没有可能。
在如今这个世道下,许仙的安危,已然关乎金山寺、正道,乃至整个天下的生死存亡,法海自然不敢有半点怠慢。
在说话刹那,他已将此处变动传给了正在亭中,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援手此处的石护法,一同往许仙所在赶去。
另一边,徐行收回视线后,既有疑惑,也有感慨。
疑惑在于,若是他所见不差,那白衣女子应当就是如今位列金山寺三尊之一的菩提尊白素贞,也即是七世怨侣中的女方。
虽然不知道,白素贞为何会同自己手中这头阴灵鬼物有所联系,但徐行至少从中再次确定了一件事。
这头鬼物,定然与天魔冲七煞的传说,有着极其深刻的联系。
徐行所感慨的,则是法海那一记遥遥打来的大喝,以及其中所蕴含那股刚强到堪称愚直的意志。
他那一道目光,虽然不含丝毫杀伐之力却也是借助天魔元神所发,可说是千变万化,诡异莫测,一般的大真人就算对付得了,也要费一番手脚。
可法海却是凭借此念,一吼便将之震碎,不留丝毫余孽,实在是强悍至极。
接着,他便看到三条虹光,从金山寺中冲天而起,直往江边的人类聚落而去。
徐行只是稍微一想,就知道他们应当是要去保护许仙,如此看来,这位许汉文果然如他所想,便是七世怨侣中的男方。
柳毅、左擎天还没反应过来,徐行究竟为何忽然暴起,便也感受到了那三条气势不凡、极为雄壮的虹光。
两人也算是见了不少世面,自然认得出来,那俨然是三位大真人级数的高手。
——可镇江究竟出了什么事,值得这么多强者联袂出动?!
柳、左二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徐行方才的举止,心中更泛起同一个念头。
——难不成,前辈亦是察觉到此事,才会先丢下我们?
不过,他们等了一会儿后,徐行却是从天穹,慢悠悠地落了下来,踩在地上。
柳毅没忍住,问道:
“前辈,刚才那是……?”
徐行只是摆摆手,随口道:
“出了点意料之外的状况,现在也没事了,只不过,咱们多半不能如设想中那般,暗中拜访许汉文了。”
柳毅、左擎天还不明所以,便见徐行走在前面,悠悠道:
“罢了,反正左右都有这么一关,倒不如一开始就说开,还清爽一些,走吧,先去见一见此间主人。”
两人虽然对方才之事,仍是一头雾水,但是见徐行如此胸有成竹,也不再多问,只是跟在他身后,往许仙的医馆而去。
金山寺的存在,庇护了镇江两岸的百姓,法海又施展佛法,开垦出大片良田,保障了此地生民的温饱,可谓是活人无数。
但是天下大局已然崩溃,当地民众的生活,终究不能如盛世那般。
许仙其实也根本不知道,盛世年间的生活究竟是如何,毕竟自他出生起,天下就已陷入了魔劫中。
金山寺名气虽大、势力虽强,到底也做不到面面俱到,毫无疏漏。
是以钱塘县中,也时常有百姓或是被鬼魅掳掠、或是被勾魂夺魄、或是在悄无声息间,就被取了一副心肝。
许仙从医已有十余年,成为一名游走在正道之外的旁门散修,也已有十余年。
按道理来说,一个终日挣扎于生死线的散修,对这些事早就该司空见惯,但他却始终做不到习以为常,每一次见,都会觉得心头难受至极。
哪怕一个陌生人,甚至不是人的生命消逝在眼前,都会令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毕竟,那终究是一条生命。
或许,他许仙许汉文就是一个仁慈到近乎软弱的人,才会走上这条道路。
每每想到此处,许仙都会自嘲摇头。
他何尝不知道这种仁慈,在无能为力之时,乃是最无谓的情绪,可他终究是难以控制自己的冲动。
金山寺的和尚们都说他颇具佛性,慧根天成,乃是命中注定的佛子。
讽刺的是,许仙这个所谓“佛子”,偏偏没有任何修行佛法的天赋,只能在医家这条羊肠小道上,蹒跚前行。
许仙也隐约意识到,自己虽然没有佛法天赋,但他的存在本身,对金山寺来说,就已具备独特的意义。
念及此处,他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但许仙还没试图用力将门推开,门外便传来一股强劲的风压气流,从外到内,将木门直接打成一地齑粉。
许仙眼前一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已有十来道加持术法,不分先后地落到他身上,将他从肉身到精神,严严实实地保护了起来。
许仙这辈子,还没有受到过如此“豪华”的待遇,只觉得自己原本微薄的法力,都在此刻前所未有的壮大起来,更涌现出一种虚幻的力量感。
一时间,他的身子都变得五光十色、光辉绚丽,好似一尊七彩琉璃堆砌而成的神像。
许仙刚睁开眼,就见身前站着三条人影,正用无比关切的目光,朝他望来,为首那白衣僧人更是温声道:
“居士可曾感到不适?”
许仙虽是不认识最左侧的亢龙宫大护法,但法海和菩提尊的相貌,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如今一见这两位高不可攀、高入云端的高人,竟会以这种充满冲击性的方式,忽然出现……哦不是,是降落在自家医馆中,许仙甚至感到一阵恍惚。
好在,法海等人提供的全方位加持,让许仙如今的脑子也转得很快,所以他并没有发蒙,反倒是朝三位贵客拱手抱拳,疑惑道:
“方丈,菩提尊,还有这位前辈,你们这是……?”
看见许仙眼中的疑惑,法海三人也感到了疑惑。
因为他们无论怎么看、怎么查,都从许仙身上,感觉不到一星半点遭受魔染的迹象,更没有找到丝毫和魔门有关的气息。
——难不成,那人并没有来过这里?
法海和石护法还在思考,白素贞已朝着许仙,无比自然地问道:
“许居士,我们乃是感受到一股强悍魔气,在此处出没,才会冒昧来访。你方才,可曾察觉到丝毫异状?”
魔气,异状?
许仙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他也意识到,能够让这几位同时出动,定然事关重大,他许汉文也很想帮上忙。
可真要他一个医家弟子,去捕捉那种老魔头的踪迹,是不是有点太强人所难了?
只不过,许仙方才没有感觉到异样,如今面对姿容绝美、气质清圣的白素贞,却真的感觉有些异样了。
许仙虽是认得这位菩提尊的相貌,与之却并不熟悉,这样的对视还是第一次,一见之下,他心中却忽然泛起一种熟悉感。
怎么感觉,菩提尊和总来医馆药铺里帮手那位白姑娘,这么像呢……
许仙还没有说话,只是露出这般情态,就足以令与之心意相通的白素贞,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