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陆兰庭

她吐出每个字都在观察对方太阳穴跳动的血管,“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想站着死。”

“爸爸告诉我,陈家人的脊梁,永远都不能弯。”

“求您暂时松开我的手脚,这样我没办法把我的背挺直,让我最后对着镜头说几句话吧,我希望最后留给爸爸的影像里,我是堂堂正正站着死的,如果他能有看到的那天……”

首领冰冷的面孔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死死盯着陈望月,最后命令手下人拿出折叠小刀,“我给你三十秒,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当折叠刀割断最后一根尼龙绳时,陈望月踉跄着起身。

余光注意着男人的右手正不自然地外翻,桡骨茎突处有注射留下的紫斑。

这是她从这具身体父亲的主治医生那里学到的知识——中枢神经损伤患者的肢体特征。

多年的病痛折磨之下,他的行动能力一定远逊于常人。

她是有机会的。

陈望月猛然站直。

她对肌松剂的部分成分过敏,但这居然成了她此刻的救命稻草,当她发现自己的手指还能正常使用,她知道这辈子唯一的好运气大概就用在了这上面。

如果她没猜错,首领的左边下肢,应该是难以发力的。

就是现在。

她鞋尖狠狠踢向首领的坐骨神经,夺木仓动作行云流水,完全不像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染血的丝绸手套握住木仓柄。

“全部退后,不然我马上杀了他!”

陈望月将木仓口压进首领太阳穴崎岖的疤痕,却发现其余绑匪们露出诡异笑容。

三声木仓响先后撕裂空气。

陈望月低头,看见她的大腿、膝盖、脚踝炸开血花。

沈泠踩着积水走来,手中木仓管还在冒着白烟。

“我们望月还是这么狡猾,不过,你大概没接触过这种老式手木仓,所以不知道怎么打开保险。”

她指尖轻点陈望月夺来的木仓支某个隐蔽凹槽,“其实很简单的,只要在这里按下。”

说着,她在陈望月的小腿补上一发。

“喏,这样就好了。”

沈泠笑着扯开衬衫,腰侧可怖的疤痕与绑匪们后颈的环状疤痕同宗同源,都是当年雾港污染爆发时留下的痕迹。

她转向首领,几乎笑弯了腰,“介绍一下,这是我邻居家的伯伯——胡伯伯,要是没有我,你可就栽在这里了。”

陈望月无暇去顾及剧痛,她强撑起身体,但曾经的好友抬脚踩住她腕骨,骨骼硬生生折断的脆响。

“也没有那么意外吧,望月,刚刚一直偷看我,我以为你心里应该有答案了?”

“我啊,从六岁那年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了,这次的行动地点,还是我提议的呢。”

这个总在图书馆帮她占座的女孩,此刻正用木仓管挑起她散乱的长发,“海水灌进来了……望月,你闻到了吗,空气里腐烂的甜腥味……”

她的木仓管温柔摩挲陈望月颈动脉,“和当年我妹妹在防化病房咽气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沈泠……”

陈望月艰难抬起头,剧烈呛咳起来——这次不是演技,而是气管里血沫在翻涌。

“你现在收手……我会尽全力求我哥哥……保住你和你全家。”

“不愧是辛家继承人的心上人,讲话就是有分量。可惜,我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没有跟你说过吗,我是被沈家收养的啊?”

沈泠的木仓口抵住她眉心,“我的父母都死在污染区里,我的妹妹坚持得久一点,她是个坚强的小家伙,全身的皮肤都烂掉了,没有一块好肉,可是再痛她也忍住不哭,硬生生撑了三个月才死呢。”

血沫从陈望月喉咙里溢出,她努力撑起眼皮,“沈泠……你找错复仇对象了……你应该清楚我的为人,我从来没有用辛家的特权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是啊,我们望月最好了,永远这么善解人意,我一开始的计划里没有你的,可是你非要自己闯进来找死。”

沈泠温柔抚摸着她的脸颊,嗓音蜜糖一样甜蜜,“你也清楚的,我现在没有回头路了,就算我放过你,那些大人物们也不会放过我的,既然这样,你一定能理解我想要找一个漂亮陪葬品的心情吧?”

“我知道你在辛檀面前演戏的日子很辛苦,我一直心疼你的,望月,让我给你一个解脱好了。”

冰凉的吻落在她颤抖的眼睑上,带着海腥味与火药的气息,嘴唇一路向下,掠过眼角,鼻梁,准确地印在她的嘴唇,像吸吮果汁里的果肉那样一样咬住她的唇瓣。

柔情万种的一个吻。

与此同时,黑洞洞的木仓管也抵上陈望月的太阳穴。

“你不要怕,望月,事成之后我不会独活。”

冰凉的泪珠淌下,被沈泠俯身舔掉,她诱哄着她,像承诺一样地柔声诉说,“怎么哭了,生我的气了吗,望月?没关系,很快的,我很快来陪你。”

陈望月慢慢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不甘心啊,不甘心。

她恨得咬牙切齿,恨为什么每一次命运都不愿意眷顾她,她比谁都要努力地刨食生活,她不是善良的人,但也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要死的是她?

她比谁都怕死啊。

因为两辈子作为陈望月的人生,都太不值得了。

没有交过几次好运,没有做过几件随心的事情,没有成为理想中的大人。

她以为她终于被眷顾了一次,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委屈都可以忍,因为她知道她在正确的路上,她在最贫瘠的土地里汲取养分浸润着向上攀爬,无论何时何地身陷何种境地,她还是相信努力会改变命运,相信教科书里螺旋式上升的经典哲学论断,相信穿过隧道,路会光明,桥会坚固。

如果不相信,她活不到现在。

这里有这么多人,每一个出生时都带着底层的血汗,他们生来应有尽有,他们的家族罪大恶极,为什么要死的偏偏是她?

所有的冷静、克制,牢固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都彻底崩溃。

她死死地盯着沈泠的脸,把她的五官轮廓、头发颜色,纤毫毕现地印进脑海里。

她是可怜人,难道她就不是?

如果她能活下来,她要让她生不如死,如果她活不了,也要记得这张脸,她要变成厉鬼向她索命。

她听到子弹填入弹夹的声音。

沈泠的手指触摸扳机。

但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