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记坊发言过后,场上爆发了巨大的议论声,片刻过后又归于沉寂。
只因众人发现,台上的另一方,案牍之后的女子,手上一面不停的拨弄着算盘,一面在一本账目上用朱笔勾画。
薛家掌柜因局势不利,各个提心吊胆,他们也并看不懂薛宝钗账目上的叉是什么含义,小心的在薛宝钗身旁提醒道:“太太,该轮到我们了。”
在场中主持的绍兴师爷,此刻也注意到了台面右边的异常。
凌记茶坊并没急着辩驳,似是在蓄力着什么。
师爷不禁抬头望向评审席,看向三位大人的脸色,来确定此举是否合规。
见状,崔影与身旁的林如海和岳凌问道:“侯爷,林大人,这六钱银子的底价已经是近乎亏本的营生,只能在运输上,或许还能赚些便宜,否则生意便是难以为继。”
“但于盐院来说,盐价这般低,受私盐影响也不再像之前那般严峻,也算好事,看来这茶坊一方已经没有可辩驳的余地了。”
“结果显而易见。”
林如海轻咳了几下,还在维持着生病的人设,轻声道:“崔知府所言非虚,六钱的价格,无人能与之争锋了。”
崔影心下一安,再越过林如海,求问岳凌的意思,“侯爷,您怎么看?”
岳凌端起桌案上备好的新茶,轻抿了口道:“不急,值此盛会,座无虚席,何必急着收场?且看看,茶坊一方有什么话说。”
场上的气氛停滞。
裴记坊的儒生成竹在胸一般,坦然坐于案后,看着对方的热闹。
台下众人,暗叹的同时,也想看看茶坊会如何还击。
不过换做此刻是他们登台,也大概只会说出“弃权”二字了。
薛宝钗从始至终都没有受到场间气氛影响,只是专注于她手边的事。
再过了两盏茶的功夫,薛宝钗敲算盘的手一停,蘸了蘸墨汁,在账目上画了最后一个叉,便将笔搁置在了笔架上。
伴随着她缓缓起身,全场为之一震。
众人不知她刚刚勾画了些什么,也不知她临场在用算盘计算着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薛宝钗并非只是盈盈起身,而是绕过了桌案,来到场中。
所有楼阁中的看客皆是屏住了呼吸,似乎在台上这女子身上,看出了莫名的威势,让人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薛宝钗的目光锐利如电,扫视了一遍场中,最终落在了右侧的儒生身上,清爽开口道:“方才,裴记坊所拿下的六块盐田,分别为淮河金瓯场、射阳湖玉砂浦、长江北岸通州云涛湾、琅玕渚、淮安府寒晶浦、东台鹤鸣滩,是与不是?”
儒生闻言一怔,先是转向师爷问道:“她应当说她家的优势所在,安能问我的话?”
师爷也拿不准主意,但见评审席上没有反对,便点头道:“并无不可。”
儒生硬着头皮翻阅了遍方才的契书,一个个对照的看了眼,淡淡道:“是又如何?”
薛宝钗微微颔首,再开口道:“既然你能承认便好。”
说着,薛宝钗从袖口中抖出一方书册,举了起来与众人示意道:“此名册中,记录了六大盐场的卤水浓度。”
“我方才按六大盐场往年出盐总量综合来算,卤水浓度平均不超二成半,甚至其中射阳湖玉砂浦、淮安府寒晶浦卤水浓度不足二成。”
“以如今高炉煮盐的损耗,不足三成的卤水浓度,要想出足额的盐,需多耗费六成柴火,按均价的每担柴六分银子来算,一引盐至少需要五担柴,再多出六成,总成本便再添二成。”
“将损耗控制在最低情况,额外再加运输脚钱,上报盐科,成本最低为六钱四分,我茶坊可出六钱六分的底价,每引只赚两分。”
“不知为何,裴记坊能给到六钱的底价,难道天底下真有人愿意做赔本的买卖?”
“今日能入场来,诸位皆不是糊涂人,难道裴记坊有别的路数夹杂其中?以官贩私?”
此语一出,惊动满堂客。
薛宝钗说的句句在理,并将自己方才的验算,由几位掌柜展示给众人来看。
其上勾勾画画,明白了证明盐价最低不可能低过六钱四分,这还是在损耗可控的范围内。
若一但赶上天灾人祸,那更是没有抗险的能力。
要知道,漕运上报损耗都是在一成半到三成之间呢。
白纸红批在众人面前传阅,更传到了评审席三位的手上。
三人的面色如出一辙,皆是没受什么影响,只有崔影在按下的手,不禁攥出了些汗。
而原本面色坦然的儒生,霎时间涨成了青紫,怒不可遏的拍案起身道:“你,你血口喷人!”
薛宝钗所言,句句都在指向他裴记坊在贩卖私盐,或许在官盐中夹杂了不知来路私盐,以此来降低成本。
更有甚者,可以以次充好,将酿成更不可转圜的影响。
此时裴记坊若不站出来自证清白,别说是争夺总商之位了,甚至能因此染上牢狱之灾。
但薛宝钗冷眼望了过去,皱眉道:“此时,还没有你说话的份!”
薛宝钗已经几乎笃定了,这金湖烟花作坊,其中绝对有诈,自然也就没有好语气了。
儒生不死心,征求师爷的意见道:“她,她信口胡诌,污人清白,岂能再堵住我的嘴?”
师爷额头前,涔涔冷汗直流。
薛宝钗句句属实,直戳要害,当着众人的面揭开裴记坊的黑幕,谁敢再偏向裴记坊一方说话,一但真查证他有错,岂不是要被视为同党了?
更何况三位大人物还在台上坐着呢,并未出来指出薛宝钗不是,他一个打工的师爷,怎么越俎代庖。
便是有心庇佑,也是无力为之。
“先静一静,此刻实也不是你说话的时候。”
薛宝钗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并没有因为第一阶段的胜利,而展露喜悦,反倒是乘胜追击道:“此为其一,其二,裴记坊曾言其漕运优势,有多条大船往来江南运输石料,成品烟花,捎带运盐。”
“但在我获得的消息中,同型船只,满仓装盐吃水水位比往金湖镇裴记坊的船只浅三寸。”
“难道,裴记坊的船,其中是另有乾坤?”
方才是薛宝钗在场中验算成本似是丢下炸弹,让众人震惊不已。此语一出,便更是犹如排山倒海,席卷众人,让所有人茫然失措。
薛宝钗回眸望了岳凌一眼,微微颔首示意。
在心底,薛宝钗也感激岳凌将自己外出所探知的信息,留给自己在这个场上发挥,当做杀手锏应对裴记坊。
“按《两淮盐法志》,偷运私运,可徒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