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你叫啥名字?电视台的?好,这事情你就负责!他们说。
他们前脚一走,那扇门就打开了。
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东鱼的那个小院。进入了他的生活。
东鱼的院子很小,里面种满了树木,树木都是灌木,唯一的一株乔木是一棵刺槐。院子里也一点都不整洁,遍地是砖头和瓦砾。他的住房原本是三间,其中一间已经垮塌了大半,还有一间是最阔大的,但是房顶上有几个窟窿,窟窿很大,很明显是被人砸了的――因为地上有几块大石头。由于这些窟窿,那些风雨非常顺利地就进入了这间屋子,因此这间房子格外潮湿,丢弃在地上的几块木头上面都生长出了几丛菌子。东鱼住在另外一间,一张床铺在靠紧内墙的地方,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床的上头是一根拉得笔直的铁丝,铁丝上面搭着衣服。床的前面,是一张铁腿的桌子,桌面是木头的,上面放着一个罐子。在罐子旁边,是一只碗,碗沿上有许多被啃了似的小缺口,碗上面架着一双筷子。在碗的边上,有两把刀子,一把是我们常用的菜刀,另一把是用手锯片磨成的小刀子。这两把刀都磨得很锋利,在幽暗的屋子里闪着蓝色的光芒。在床头前面,还有一张条桌,估计是他从啥地方拣回来的,因为它已经失去了一条腿,不过他把没有腿的那一方靠在墙角上,这样桌子就搁得很稳当了。在那张小条桌上,放着些药瓶――也就是我在市场上看见他拿出来又拿回去的药瓶。
离开屋子,来到门边,是东鱼的“厨房”。东鱼在屋檐上挂了一张塑料布,塑料布的下方垂着几疙瘩石头,这样可以使得这张塑料布不会随风飘荡,而且挂得笔直。塑料布的作用很明显,它可以阻挡从外面过来的风和雨,阻挡住了风雨,也就阻隔出了一个可以叫做厨房的空间。在这个厨房里,有一个蜂窝煤炉子,但是看样子已经好久没用了――虽然隔得老远,我也感觉到它的冰冷了。东鱼现在用的,是一个用砖头垒起来的灶,很矮,矮得如果我要去盛饭的话,必须得蹴在地上才能够着。灶垒得很粗糙,我琢磨着,东鱼舀饭的时候,必须得一手拿勺子,一手扶着那灶,因为稍不小心,那灶就有坍塌的可能。灶上面坐着一口锅,锅盖着盖,里面可能是他还没有吃完,留着继续吃的啥东西。灶膛前是一堆鞋子,皮鞋,布鞋,男人穿的,女人穿的,包括小孩穿的……很多很多。他在灶膛前堆这么多鞋子干啥呢?我正纳闷,突然看见灶膛里有一个还没有燃烧完的鞋底子,一下子我明白了,东鱼是用这些鞋子做燃料。
我站在东鱼的屋檐下,东鱼坐在门槛上,偏着脑袋,一双眼睛半睁着,目光掠过屋檐,越过对面一堵残缺的高墙,注视着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啥也没有,就像一滩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水。
我还会来看你的,你别和以往那样,把我拒之门外啊。我笑笑说,我读大学那阵,有一个老头,和你生得一模一样……东鱼没笑,他瞥了我一眼。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很疲倦的样子。
第19章
艾榕的事情远比我在一万米的高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晓得艾榕总有一天会闹出点啥事,但是断然不会把杀人和她联系在一起的,她连看着我杀鸡的胆量都没有,而且为人豁达、善良……我和艾榕是同学。从高中开始,我们就是同学,这种同学关系一直保持到大学一年级,在大二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已经超越了同学的关系,从实质意义上说,当时我们应该算是夫妻。
我的老家距离爱城的直线距离很短,不到五十里,但是要从爱城到秦村,却有差不多两百里的路程。这是因为要翻越很多山,趟很多河,过很多村庄,走很长很曲折的山路……任何一个到我家乡的人,都不会轻易就忘记了它的名字,这因为它路途的遥远和艰辛会让你刻骨铭心,也因为它的美丽会让你过目不忘。它的名字叫秦村。
秦村是一个很美丽的村落,到过那里的人,都感叹它美丽的风景,有一位摄影家到过秦村,花了半天时间,拍摄了一组照片,刊登在一家非常有影响的摄影杂志上,这组照片当时引起了非常大的轰动,招惹了许多人到秦村来,让秦村一度名声大噪,被誉为“最后的净土”。后来我到电视台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那本杂志,在那位摄影家拍摄的那组照片里,有一张老人与老井的照片。老井的名字叫老井台,老井台在村中央,井台高出地面一米多,井台旁边是一棵虽然不高但是树冠巨大的白果树,它的树阴足足有半亩地大,那是我们秦村人夏日乘凉憩息的乐园。老人叫秦三老汉,他在老井台上提水。秦三老汉生前,我曾经听他说过自己被人拍照的事情,听说他到死的时候都念念不忘,因为那个摄影家说过,要给他一张照片。秦三老汉是个孤老头,他除了在井水里看见过自己的样子,就再没机会和自己打照面了。这张照片上,秦三老汉提水的样子很轻松,尽管只能看见他的半拉面孔,但是他的面孔很生动,他在咧着嘴笑。还有一张照片,是三清观。三清观虽然破败,但是却显现出了一种沧桑悲凉的意味。照片中的三清观,只露出半个檐角,这半个檐角恰好挂了半个夕阳,下方是一些不高的树木,树木的枝丫上面,系满了红布条,使得这些树木看起来生长出来的根本不是绿色的枝丫和树叶,而是红色的。另外还有几张,是秦村暮色,和秦村的晨景……因为对秦村的熟悉,我不得不说那个摄影家的水平其实是二流的,他并没有把秦村真正的美丽展现出来。
十一岁的时候,我就离开了秦村,到土镇读初中。初中我读了五年,因为没有考上高中,补习了两年。
十六岁的时候,我离开土镇,到了爱城读高中。从初中到高中,我的作文分数都是班上最高的,我获高分的作文题目大致都是一样的,如《我的家乡真美丽》,如《记忆中的秦村》,如《故乡的老井台》,或者是《老井台边的老银杏树》、《家乡的清晨》、《家乡的黄昏》等等。对秦村的人和事,我的记忆是很淡薄的,但是对家乡的美丽景色,却是印象深刻,每当在书中看见关于景物描写的美丽词句,我都能在秦村找到实际的对应。但是我的这些作文,却只能得到老师们的好评,他们的好评,也只是针对我的文笔,是作文本身,而不是作文里面描写的那些实质性的东西――秦村的景和物。我晓得他们和我的同学们的看法是一样的,秦村的美丽其实是我笔下生辉,依靠丰富的想象力产生出来的。
老师的质疑不会很直接地表露出来,他们只会在他们对我的表扬中流露一二。诸如:大家应该向某某同学学习,这是一篇很好的范文,大家应该传阅,首先值得学习的是某某同学丰富的想象力……但是我的同学却对此非常不屑。他们认为我作文里的美景,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家乡,我的村庄,他们很客气地说我很会编。这个“编”字,简直是对我和秦村的莫大羞辱。我不得不和他们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争辩,我甚至邀请他们到实地去看看,他们也很不客气地接受了邀请,说要剥下我的谎言。但是听到路途是那么遥远的时候,他们又都毫不迟疑地退却了,他们说他们绝对没有那么傻,傻到去那么遥远的地方验证一篇作文是真是假。见我急了,他们反倒安慰起我来了,说作文就是作文嘛,作文是可以虚构编造的嘛!又没有说你编得不好,连老师都是表扬了的嘛!
从初中到高中,唯一对我美丽村庄不表示怀疑的,就是艾榕。她在一次我和同学的争论中突然插话,说,我相信他写的是真的,他的村庄应该比他描写的还要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