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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路迷宫 张永军 2944 字 2022-11-16

没有了,谢谢您!再见!

不客气,再见!

这段时间不长但却给她内心带来极大冲击的对话,在她脑中像自动回放一样过了很多遍。直到现在,坐在这列从济南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周围身穿短袖t恤和裙装的男女乘客,来回走动穿梭的列车乘务员,车厢前侧顶部不停闪动的欢迎语,显示屏上逐渐增加的车速数字,似乎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她觉得这一定是在做梦,一场她努力挣扎、企图醒来,却又无力挣脱的噩梦。

她站起来,提着自己的皮包,走向车厢前部的卫生间。卫生间里的灯光柔和而明亮,这使得墙壁上镜子里她的脸,看起来是如此清晰。自从去年跟徐磊离婚以来,陆晓君好像从没有在镜子里边仔细地看过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没有丝毫的兴趣。而现在,在火车上的卫生间里,她定定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长久以来,这都是一张叫人印象深刻的脸。随意扎起来的马尾,有几缕头发总是倔强地抗争着她不断将之塞到耳后的右手,悄悄地溜下来遮住她光滑的前额。下巴稍显圆润,眉梢微微向上挑着。眼睛大而明亮,显示出一般女人身上少见的冷静气质,眼眸好似春日阳光照射下深不见底的一泓潭水,清澈而沉静。周正的五官配上冷静的仪态,每次当她告诉别人自己的职业时,大家一定会说:“哇,真像!一看就是电影里的女法官哦。”

她又仔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眼角,也许是因为没有休息好,有浅浅的几道鱼尾纹。但这仍然是一张年轻的脸,看起来不像三十四岁的样子,显得要年轻几岁。总体来讲,这张脸仍然充满吸引力。但是,这些对现在的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吗?生命前方剩下的道路,应该如何才能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十四年前的大学暑假里,她坐在从济南去往北京的破旧火车上,与程路明一起。他们都是山东一所重点大学的学生,当时她上大二,程路明则正读研究生一年级。两人不在同一个学院,陆晓君在法学院攻读经济法专业,而程路明在商学院,专业是工商管理。两人来自鲁南同一个县城、同一所高中,是在陆晓君刚上大学时老乡聚会上认识的。认识几周后他们就恋爱了,两人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因为他们俩实在太合拍、太相配了。每当两人牵手走在校园里,总有很多羡慕的目光跟随着他们。

那是陆晓君第一次来北京,她来参加英语托福考试,程路明陪着她来。有时候人们会觉得很奇怪,在某个时点发生的一些不经意的小事,在很多年过去后再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清晰,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在当时去往北京慢腾腾的火车上,她到卫生间里想清静一会儿。外面车厢里热烘烘的,散发着一股不可名状的难闻气味,过道上都挤满了人,火车吃力地往前拖曳迤行。卫生间里的灯光虽然昏黄,墙壁也显得破旧不堪,但毕竟有一扇微开的小玻璃窗,外面的新鲜空气不断地涌入,让她感觉舒服多了。她当时也是面对墙上的镜子端详着自己,但那时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甜蜜爱情带来的喜悦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跟眼下的心境迥异。如果说这个干练的女人从今天这面镜子中,看到了如壶口瀑布般喷涌而下、饱含泥沙的黄河激流,看到了深深坠落跌入潭底后又重新泛起无尽失望泡沫的旋涡;那么十四年前,那个梦境中的女孩儿从破旧火车上的镜子里,所看到的都是从泰山山顶蜿蜒而下、清澈而甘甜的溪水,而且那溪水还在不断地哼唱着甜蜜的小调。

她走出卫生间,来到二、三号车厢接驳处的电动门边,透过落地玻璃门,盯着外面快速后退的田野。鲁北的乡村和小城,都笼罩在一片伴随工业文明而来的雾霭之中,与十四年前原始美丽的自然风光和通透明净的天空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谁也想不到的是,短短的十多年时间,就能把祖先悠然生活了几千年的田园,变成由冒着黑烟的烟囱、排气管所主宰的纷杂工业区。这些变化带来的结果,就是这些呼啸奔驰的火车、汽车所带来的快捷便利,一片片拔地而起、代表着现代化的楼宇厂房,一个个因高营养饮食导致的肥壮躯体。值得吗?人们在心里仔细地斟酌衡量一番,轻轻地摇摇头,谁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高铁列车来到了一片宽阔的林区,远远望去,林中的树木繁盛茂密。到了眼前仔细地观察,会发现叶片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在记忆中的火车上,她和程路明依偎在一起,看着窗外不断缓缓后退的树上筑起的一个个鸟窝,口中低声地数着:“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她的眼睛模糊了,她是在十八岁时认识的程路明,以为他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但到了二十二岁,也就是她大学毕业那一年,她选择了留在济南,去济南市一个区级法院工作。她没有去北京找程路明,程路明已经在一年前研究生毕业,去北京的一家管理咨询机构上班了。一年前她希望他能留在济南工作,像她原来梦想过千万遍的那样,工作、结婚、生子,直到一起慢慢变老。但是程路明不愿意,他觉得北京作为一个大都市,职业发展的机会更多,生活也会更有意思。程路明当时跟她说,要她大学毕业时去北京找工作,这样两人就能够像林中双栖双息的鸟儿,在更大的城市森林——北京,扎根定居、共筑爱巢。

大学毕业那一年,她怨恨、犹豫、徘徊、放弃,终归没有去北京。从她小时候起,父母就给她描绘了一幅未来生活的图景——考到济南去上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济南考入法院系统当公务员。这是父母最热切期待的她此后的人生。因为父亲在小的时候,和那个时代很多孩子一样,跟着陆晓君的爷爷,从济南来到县城生活,并在那个小县城认识了陆晓君的母亲。他一直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回到济南,弥补自己当年离开省城的缺憾。

陆晓君念大四的时候,父亲让她报名参加公务员考试,并动用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让她得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去法院上班的机会。不过,她之所以选择了这个机会,不仅仅源自父母对她未来生活道路的期望,其实这也是她自小所梦想的未来。进入法院系统当公务员,对她来说意味着稳定的职业生涯和受人尊重的社会地位。而到北京随便找一家公司上班,那会让她感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生活中存在着很多不确定因素,这对她来说很没有安全感。

在大四临近毕业那一年,陆晓君和程路明在电话里经历了无数遍争执、伤心、和好、争吵、抱怨的轮回。两人都觉得对方没有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都希望对方能为自己做出一点让步,都认为听自己的话会让对方更幸福,都觉得对方为了一份工作而置爱情于不顾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最后,事情演变成了两人都觉得爱情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如果屈服于对方,对自己来说是一种尊严上的伤害。

就这样,在陆晓君毕业离校的那一天,两人在电话里正式分手了。分手后,陆晓君一个人住在父母早就在济南帮她买好的房子里,躺在床上大哭了三天。她的泪水,是对自己四年爱情的不舍,是对程路明不把自己放在最重要地位的怨恨,是对自己青春年华的祭怀,也是表明坚持自己独立人生道路的勇气和决心。她发誓就这样忘掉程路明,勇敢地沿着自己从小梦想的道路走到底。

毕业后没几天,陆晓君就到单位报到了,然后让自己快速地忙碌起来。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来适应工作后的生活,先从实习书记员开始,一段时间后转为正式的书记员。她如饥似渴地学习工作中的各种知识和技能,跟着领导和有经验的同事参加实际案件的讨论和审理,查阅资料并和实践案例进行对比分析。周末她也都用来学习、参加培训,然后参加司法考试和考取各种技能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