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和谢明庭神色微滞,谢如琢换了自称,二十年前的那个人,他们大概猜到是谁了。
谢明庭接不出话,垂眸往榻前一跪:“请皇叔立遗诏。”
“内阁和六部想必你已有合意的人,文官之间党争不歇,自己注意平衡。锦衣卫和东厂也都是你的了,你换信得过的人,这两个地方要用好,不要做过了。”谢如琢语声清清淡淡的,不像在交代后事,“朕与北狄有盟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别作死。其他事弄不明白就别瞎弄,遵循成例也并非坏事,一心求变才最是愚蠢。”
谢明庭震惊看着他,脑袋却习惯成自然地巴巴一点,还和小时候听训一样。
“唉,就这样吧,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如琢释然长叹,“遗诏在西北角书架第三层暗格里,印盖好了。”
谢明庭僵硬地呆跪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还是杜若悄声退开,去书架上取了装在紫檀木匣子里的遗诏,呈给谢明庭。
明黄绫锦卷轴打开,谢明庭眼眶濡湿,上面赫然写着“……侄明庭,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
杜若苦笑道:“您是陛下亲封的太子,陛下一生心血都花在您身上,殿下何苦要做今日诛心之事?”
“皇叔,我……”谢明庭膝行两步,握住谢如琢的手。
谢如琢闭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呼吸已愈来愈微弱,眼皮都快失去撑起的力气,谢如琢不想把此生最后一点时间浪费在这件事上。
十七岁那年,大虞都城陷落,大半个江山改了姓,阁臣们将他推上皇位。
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三十年,收复河山,重回故都,肃正朝纲,开创大虞中兴盛世。
作为谢家的子孙,他在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收拾妥当了烂摊子,绝无愧疚之处;作为一个皇帝,他勤政爱民,亲贤远佞,史官应当会给他一个“明君”的定论。
谢如琢却未觉欣慰,这一生机关算计,步步为营,斗奸臣防权臣,日夜思量的都是无休无止的争权夺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到了四十岁上,身体就已从内而外坏了个彻底。
平生至此已是到了头,功成名遂,却也身心疲累。
死前无爱人在侧,养大的小崽子跑来逼宫,当真是孤家寡人无疑。
谢如琢靠着最后那点力气摸到放在玉枕旁的青瓷小坛,清润质地贴住他冰凉的掌心时,眼中倏忽有了返照的光芒。
“明君贤主,中兴盛世,百年后你的庙号定是圣宗。我护着你,你身前身后都是圣君。”
“今日我明明白白问一句,臣心悦陛下,想与陛下私定终身,陛下答应吗?”
“这是沈辞谢陛下知遇之恩。谢如琢,你我此生不再相见了。”
“……”
沈辞……
这个名字压在心口,让残存的那口气钝痛起来。
他这辈子只心悦过一个人,却在那个人求爱时说了绝情的话。
沈辞说的话总是对的,他们果真此生未再相见。
隆兴十一年,重回故都,论功行赏。
沈辞功勋赫赫,得封镇国侯,次日却是他亲自下诏撤了沈辞的侯爵,沈辞单骑奔出京都,远赴西北边塞。
隆兴十四年,西北传信,沈辞身死。
“沈将军亲自带兵深入戈壁二百里,杀了羌族那位王子,回营时我们才知道他中了羌族人的毒箭,毒入心脉,已经没救了。”
“这种毒发作后,全身会慢慢溃烂,直至成一具白骨。沈将军说京中定会接他灵柩回去,有一个人看到他这副模样会伤心,他不愿如此,让我们在他死后焚化尸骨。”
“陛下,沈将军无话留下。”
都说人死前会看到走马灯一般的场景,可谢如琢此时眼前看到的全是沈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