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玉华书馆时怕有九点钟了。他走进胡同时,那几家门口的门灯都放出欢迎的光。他走到里面去,已经和平日一般充满了热闹。假使别一个人来,或者要回报你“没有屋子”的扫兴的话,但是为着他却早已预备了一间卧房。这间卧房比香云自己的又漂亮了一些,他朝四下里一看,只见地上的漆布、墙上的花纹纸、桌面上的线毯、床上的褥垫以及种种摆式都时新的,也犹之他今天的换衣服,洗澡一样,是把今天晚上的光阴看得特别重要,所以用这许多东西好好地烘托出来。
那个服侍香云的人名叫兔儿——他是个癞子,头上如洒着无数的鸟粪——把一把大茶壶端了进来,又送过一块香喷喷的热水巾。
“你老坐一会儿,香云姑娘只有两班客了,一忽儿就会来的。”
“好,你去吧。”他很体贴他们,一半想独自一个人闲散一点。接着又叫他回来,叫他去买了些水果和一包香烟来。
香云没有进来时先一个人坐在那里打量这屋子。他看到那簇新的陈设,始而觉喜欢,后来又感到了羞愧。他猜想这卧房是特地为他腾出来的,当然已经费过那一班粗脚粗手的人一番收拾的工夫,遇预备他今晚和香云两个人演戏来用的。那就等于许多人当着他和他的面说“一概都齐备了,你们俩好好儿干吧”一样,这是何等不爱脸而难堪呀!他想到这地方,就觉得有些无意味起来了。
香云今天竟软弱得好像一枝经风打过的海棠一般,进来时站足不稳,一扭身靠在门上抿着小嘴朝他笑。随后坐到床上去,朝他点点头道:
“来!”
来做什么呢?她自然说不出什么来的。
“剥橘子给我吃。”
他便把橘子剥了开来。
很不明白,他今晚也有些态度不自然起来,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觉得心底里暗暗地起了种惭愧和贪欢的情感,一如有些吃着臭鱼的人,既嫌他脏,然而舍不得不吃的样子。时间还早得很,在当时恰无异一个教员坐在预备室里静等上课的钟声一般,只能在心中暗自猜摹,嘴里是说不出什么来的。所以他就无精打采地倒在褥子上,毫无意义地用手指叩着床上的铜栏杆丁丁地响着,香云呢,像倦极了似的睡在他的身边,望着电灯喘气。
过了一会,他略略把身子转过来,去抚摸她的一只臂膊,那只清腻的臂膊就挑动了他的心,他的本能作用使他的一条大腿压到香云的肚皮上去。她的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肚皮上的热气从他的腿上直透逼来渗入了他的心房,他便全身奔腾起来了。索性把全身压了上去,贴着她的热辣辣的面庞,低低喊道:
“来亲一个嘴!来亲一个嘴!”
香云的面孔红了起来,悄悄骂道:
“着急做什么呢?过一会也等不得?”
说着就闭了眼睛,长睫毛齐齐地盖了下来。他玩味了一会,嘴巴就压了上去,只觉得一叶火一般烫的舌尖送了过来。
这一次吻怕有一分钟之久,当其间他几乎把要整个身体陷没进去。可是香云的身体忽然蠕动了一下,他心里突然来了一阵嫌恶,如有一样东西在他后脑上打了一下,他暗自想道:“她这舌头已经有多少人吮吸过的了,她这身体……”接着更有一片异常秽恶的情景在他脑里现了出来:他想起有一天看见两只狗的情景,那雄狗满嘴涎沫爬在雌狗的背上……他就立刻从她身上滚下来了。
这个打击可真太大了!把他的兴味立刻洗得荡然无存。他想到自己和香云再做下去……那丑恶的狗,那丑恶的姿势,何等可耻……然而他打不定主意,香云的身上还在发出磁性来吸引他,他的心一上一下不住地猛烈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