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街上,被寒风一吹,更带着一阵酒寒,浑身收缩得紧紧的只是走,不知不觉早就过了那照相馆,意思自然是决定了,但是不多远,前面正是大世界屋顶上的五色灿烂的电灯,这电灯又引动了他的心,又使他变了计,他想旅馆里终究太单调,不如到大世界去混混,那滋味自然丰富得多,于是又决计进了大世界。
大世界他在白天已经进来了一次,目的是来看哈哈笑戏里面一个女角色的,偏偏那个女子没有上场,后来到共和厅去看林小云,林小云又唱过了,所以怏怏地出来的。本来这个地方也是他找安慰的地方,他每礼拜多半有几个晚上消磨在那里头的,他的来意也不能说是解解愁,完全是来摹拟一个对象发泄他的苦闷的,又把她们看得非常之高贵而自己忠顺而竭诚地捧着的。
这一次进来更非单是那一层意思,更添上一股酒后的狂热,第一步沿着中央那一围棚座兜了一个圈子,而后向各处游艺场里去搜索,只要望见人堆里有刺戟人的颜色在,就插身进去。
这种事情在他本来是极不愿染一染手指的,他的朋友中间有的犯了这种毛病,他也暗暗鄙薄过几次,又自己警戒过几次,每当谈话中遇到这些事,也屡屡宣言自己无论到如何一种境地,决不走这一条路的。然而现在到了这山穷水尽的时候,对于四面八方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机会,那黑暗的悲哀却揭开了一层又是一层。既没有一只手来好好地搀扶他一下,真正灰心的时候又没有到,在浩浩大海中失去了方向的船,就不论他是荒岛是大陆,且泊一泊岸再说。在茫茫的沙漠里渴极了的人,就不论他是泥水是清泉,且止一止渴再说。所以他这方面既然断绝了他的路,不得不向那方面走,就逐渐逐渐自己不知不觉地心情变得乖张起来,把从前以为不应该的事,都认为是极应该的,从前认为应该的,却认为是一味矫揉造作的。
况且他每逢在路上走着的时候,那视为圣洁而渴慕而崇敬的女学生,从不抬开眼睛来看他一看,反把头低了下去,而那些狐媚假笑的妓女,倒总丢些留恋的眼锋给他。他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的状貌上本来适合她们注意的条件,但是他总可以承认她们决没有一点恶意。无论她是真情是假义,有意或无心,他只要接触一下,也可以在心里得到一些滋补,无论是暂时或永久,肉体或精神,只要求得自己飘摇终日的灵魂能够到这温柔的空气里去浸一下,也就心满意足了,也就比到梦里去寻求强得多了!
更加他现在把生命看得如同一叶之飘浮,对于未来生着一个好奇的愿望,各种奇奇怪怪的世界上有的事情,也要去亲尝一下,免得将来的憾惜,所以这种事他越发认为正当而不可不做了。
人越发挤起来,电灯越发灿然耀目起来,他也越发忙起来。他现在到了进门地方一个戏场口头。从他的观察上知道这里是她们荟萃之地,总可以挑选一个的了。于是他立定,点上一枝香烟衔在嘴里,两只手插在袋里,先做一种暗示,使她们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来了,首先一个大眼睛而鼻子高高的扭过头来朝他看。他就把右眼眨一眨。她就慢慢地走拢来,用脚尖拨弄他的脚尖,轻轻地问:
“去不去啦?”
她这样郑重其事的怕人听见似的声音,至少带着一点哀调。但是他所注目的却不是她,另外隔着丈多远有一个眉心里有一点红的在那里朝他笑。他对着那一个耸一耸肩,表示叫她等一等,却不睬身边这一个。身边这一个也由此望见了隔着丈多远的那一个,就把嘴唇往两面挂一挂,别过头去了。
可是过了一会,那一个却不走过来,并且不望他了。他明白她也正和自己一样处于审查的地位,大概已经不必舍近就远了,就进几步,靠到一根柱子上去。这是一个中心,向四面探望比较便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