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愧对母亲。合惠眼眶微湿,下一瞬却抹了抹眼泪,诚心诚意的朝她颔首:侄儿恳请姑姑指教。
生母养母长公主摇摇头叹了口气,合惠,你是只知晓养恩,不明白生恩。她看了眼侍立在侧的丫头,冷了声吩咐:备车,去京都医馆。
京都医馆,建于宣政十四年,乃是大晋第一所新式医院,由留洋归来的内阁大臣、镇国公付珍奏请修建,仿照西法划分科室,聘请西医。以其成效甚佳,宣政十五年末,圣上又下旨改建太医院,先将诸名大夫并入京都医馆,划作中医科,再分别从各科划出数人重组太医院,入禁中供职。
一路上的雪花纷纷扬扬,马车轧在积雪上,空旷的街道上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直响了许久才停下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京都医馆里所见到的一切。
那一座有着十字符号的哥特式建筑,由天主教堂改建的医院里头,长公主坚决的将他带进了产科手术室,他眼睁睁的看着身材瘦弱却挺着大腹便便的产妇躺在病床上疼得辗转反侧,眼睁睁看着她声嘶力竭,流了一盆又一盆的鲜血,眼睁睁看着大夫手里抱出一个血淋淋的婴孩,剪断他与母亲唯一关连的脐带。
他呆呆看着,直听那婴儿一声啼哭,自己仿佛也终于感受到了什么似的,一瞬间泪如泉涌,难以自抑。
他是连夜回的宫,跪在皇帝面前犹然眼泪难干,深深磕头道:阿玛,儿子求您,恩准儿子去苏州看望娘亲。
你说什么?怎么了?皇帝手上的朱笔顿住,有些怀疑自己所听似的看向他,待得合惠重又叩首,重重触及地面,声声哽咽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回:求阿玛恩准儿子去苏州探望娘亲。方觉心中狠狠的一酸。
你有这方心田他抑制着胸中翻涌的心潮,尽力的维持一个君父的形象,却发现一切尽是徒劳。索性把手中的朱笔一搁,亲自趿鞋下榻,将他尚不满七岁的小儿扶了起来,你这份儿心思,你娘亲不知等了多少年。好孩子,你长大了,去吧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看看你你娘,好好儿的看看她。
京师到苏州,总有十多日的水路,合惠一行昼夜兼程,不过第七日一早就抵达了苏州港,弃船登岸,小阿哥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的骑马去了寒山书院。
正是元月下旬的日子,北地的冰雪未消,江南的山间也还透着寒意,一片空寂当中,只闻嘚嘚的马蹄声急。
爷六爷慢些,前头就是了一行数骑,不断的有声音从后面传入耳中,合惠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抿着嘴唇把马打得飞快,直到望见山门底下数级阶梯,适才勒缰停马,一跃而下,提袍上了台阶。
书院门前,李娘娘跟前儿跑腿伺候的小金子一早就领着两个奴才候下了,一见他来,立刻就迎上前去磕头请安,见得几人面色微惑,便口齿伶俐的解释:万岁爷一早递了口信儿过来,怕先生挂心,没叫给她知道,只命小的候着六爷。今儿逢十,先生在前院讲学,咱们不敢过去搅扰,请六爷随小的去五味斋稍歇,先生过午就回了。
合惠却一刻也等不得,只缓了一口气便道:不必了,你带我过去,我就近候着母亲。
李妃是以修书为名留驻苏州的,闻风先生的身份尚且隐秘,小金子并不敢带他过去,只远远的将他带到讲坛旁侧一所稍高的凉亭,恰可在人山人海当中隐隐见得讲坛之上素衣帷帽的一人,即便隐着面目,身形模糊,行止之间亦可观仙姿风流。
母亲,他胸中一瞬涌起了无限的酸楚,强忍着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心里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那个称呼,直到不知几时,人群渐渐散去,小金子引他移步后厢,听得内中朝云一声低低的娘子喝茶,适才脚步一顿,忽然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六爷?前头小金子已经打了帘子,眼见他忽然停下,有些不明所以,只回头等他。
合惠仿佛胶住了脚,好一会儿才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门口,等着小金子通禀:启禀娘子,六爷求见。
里头顿了一晌,却传来一个娇俏里带了几分泼辣的女声,开口即奚落道:什么六爷?一早说了,我们先生不见杂人,别个儿不懂规矩,你金大爷也不懂?快快打了出去
小金子也不急,只一躬身,不紧不慢的又禀了一回:娘子,六爷求见
明微喜静,身边难得养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却为着给顾嬷嬷解闷儿特特的选了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带在身边,每日瞧她同人讪牙闲嗑取乐,倒也乐趣无穷。她原是喝着茶笑听她斗嘴的,再听得小金子意味深长的重复了一句六爷求见,心下却蓦然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