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人,你马上要去处理了,本来还想留她一命的,现在看来,当初还是过于妇人之仁了。”将鸟笼挂在屋檐下,踏入二进院前,老人突然停下步伐,回头看了木荆一眼,“我知道不忍心对一个女人下手,只是如今是非常时期,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另外,那些事情,暂时也先停一停,过了这个风头浪尖再说吧!”说完,老人便头也不回地进了二进院。
几片落叶从头顶的树上飘落,滑过的肩头,滑过他的雪地迷彩,落在那乒乓菊间。他望一眼天空,有些伤感。杀过很多人,处理过很多龌龊,但他有一个原则——不杀女人。
只是,他的这点可怜可笑的原则,在老人的眼里,连屁都不是。
他看了一眼走进二进院落的背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曾经在他眼中顶天立地的人也开始佝偻着身子了。
他叹了口气,命是别人的,脏了,还他便是。
踏着处处落叶翻飞的秋色,他开着那辆宝马x5在城里兜了无数个圈。这座城市的路,他早已经烂熟于胸,直到华灯初上,城市里到处亮起霓虹灯,他来到一处写字楼前。
他曾在这里蹲守了三个月,只为了监视一个在写字楼里工作的女子。
抛开一切立场不谈,这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原本在浙北算得家世显赫,贫困和坎坷这样的词离她十万八千里,可是曾经的辉煌,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她也不得不到这写字楼里,用劳动换取原先不屑一顾的报酬。
他知道,这女子去过京城,她要伸冤,可是一次又一次被人带回浙北,直到她唯一的弟弟也双腿折断卧床不起,她才终于放弃了一次比一次艰难的京城之行。
认命。
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仍活在这世界的,不过一具皮囊,一具行尸走肉。
从那时候开始,他没事便在这写字楼下远远地看着她,他觉得她和自己很像,至少都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应该是那女子马上下班的时刻。果然,写字楼的台阶上准时出现了那个急匆匆赶向地铁站的女子。
那是一个略施粉黛的年轻姑娘,二十来岁,扎着马尾辫,职业装,下了台阶,她从包里取出一双平底鞋,将脚上的高跟换下来放进包里——她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帮弟弟翻身,因为家中只剩下自己和弟弟,其余的,死的死,进监狱的进监狱。
这是一个不公的世道,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但她已经没有那么时间和精力来思考人生的不公,因为要赚钱养活自己和弟弟,她连睡觉每天都只能睡四个小时,哪有什么精力去思考这个世道到底如何了。
她并没有注意,走进地铁站的时候,一个一身雪地迷彩色的男子,也沿阶而下。
临近中秋,阳光和煦,在距离西湖景区不足两公里的一处老宅院落里,一个身材瘦小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手执喷壶,叶片宽大的观叶植物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阳光下的水珠漫射着七彩的光泽。这是他每天上午的必修课,就如同还未曾退休时每日上午要读舆情内参一般。他年过七旬,但看上去也就六十出头,尤其是眼角布满老人斑的眼睛,看待一切事物时均目光柔和,温润如玉。
这是一个历经世事后返璞归真的老人,所有人见他见一面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收音机里传来唱腔跌宕婉转的越剧选段,老人也跟着一起咿咿呀呀哼起了名段《血手印》里的花园会,本是花旦唱腔,在老者略显沧桑的喉音里,居然另有一番别样滋味。
老宅的木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雪地迷彩色短袖的男子,平头国字脸,一身迷彩色,脚踏作战靴。见老者在院中浇花,男子面露恭敬之色:“先生,办妥了。”
老人笑了笑:“今秋的凉意来得比往年都早啊,看这白掌就知道了,才几天的工夫,就颓了精气神!木荆,帮我把那盆乒乓菊搬过来。”
木荆默默将院子角落的一盆长势极好的乒乓菊端到老人的面前,又退到老人身后,双手垂立,面色依旧恭敬。
老人从架子上取了剪刀,一边剪去杂叶一边道:“这人啊,就跟这花花草草一样,施了肥沃了土浇了水,精心伺候着,但也不定就长势极好,也有颓退败落的。摘了枯叶,去了病根,没准儿就有能活下来的机会。”说话的时候,老人笑着,仿佛真的是在谈论眼前绿意青葱的花草。
木荆仍旧没有出声,垂着眼帘,目不斜视,只是在老人剪去那泛黄的叶子时,眼皮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良久,老人转身,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碧空,竟长长叹了口气:“这般阳光灿烂的日子,刮什么大风呢!”
木荆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吭声,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更无风。
“找到那个畜生了吗?”老人的面色突然多云转阴,提及“畜生”二字,更是双目中暗含杀气。
“还没有。”木荆将头埋得更低了。畜生指的是谁,他很清楚,那是上半辈子都活在老人阴影里的汤家公子。
老人笑了起来:“都说虎毒不食子,木荆,你会不会觉得我过于恶毒狠辣了?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下得去手?”
“木荆不敢。”他不敢抬头与老人对视。
“只是不敢。”老人叹气,负手走到屋檐下,取下鸟笼,拎着木笼,驼着背,缓缓走向门外。
直到木门关上,木荆全身崩紧的肌肉这才慢慢松弛下来,都说伴君如伴虎,他摸了把早已经湿透的后背,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他用腰带勒死胡文玉的时候也没有像这般紧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老人,他便像被念了紧箍咒一般。他不是行尸走肉,更不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人。无论是汤力还是胡文玉,都曾经是这个小院落的常客。只是,他的命是这个叫汤林阳的老人给的,连名字都是汤老起的,除非什么时候他将自己的命收回去,或许到那个时候,他就解脱了。
木门外,是条青石板路,在如今的西湖已经很少见,老人踏着这条已经走了快一辈子的青石路,拎着鸟笼,微笑着缓步前行。
“汤部,又出来遛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