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要从她还没出生开始说起了。

这城里原本是没有陆家的,只有一个陆家班,整城的人提起来,又艳羡,又唾弃。艳羡它的红火,唾弃它到底只是个戏班子,下九流的玩意上不得台面。后来,后来就打仗了,南来北往的兵,有的只停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前头是生路还是死路,谁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个年月里,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生,谁又管得了别人的死。

也有停的久的,驻扎最久的那个偏偏是个爱听戏的,于是这陆家班就越发红火,最后站稳了脚,终于成了陆家。

当年看不清的事在如今都已经成了定局,比如说,军阀还是撤走了,他在的时候还得些庇佑的小城也乱了,这都是记在史书上的一笔,但书上不会记的是,陆家的家主自那时候就封了嗓子,整个陆家班再也不开一台戏,只留下绝代的风姿让深夜里被pào火惊醒的人怅然若失。

后来不知从哪里起的风声,说是那军阀走的时候留了宝贝在陆家,所以陆家才闭门谢客,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这话传得玄乎,信的人有,不信的人却更多,毕竟哪有将宝贝藏到一个戏子家的道理,就算是姘头——jiāo头接耳者作出种种不堪的想象——那也说不通,若是真的重要到可以托付珍宝的对象,怎么不带着一起走了,反而剩他一个人在乱世里流离。

“所以这是……”Aneta听得入了迷,她知道这个古国经历过一场无比惨痛的嬗变,但她从来只能以旁观的角度哀悼宏大的悲哀,哪里能感知到每一个生灵的挣扎和伤痛。

陆蘅心也沉重,她垂下眼睛:“是真的。”

当时的陆家家主是陆以泽的伯父,陆蘅小时候曾见过他的一张相片,黑白的,再加上年代久远,早就模糊不清了,只是那摄人的仪态和风姿还是穿过了数十年的岁月,凛凛地站到了她面前,陆蘅先天早慧,一时之间竟怆然泪下。

“我外公是过继到他膝下的,曾祖他,一生未婚。”陆蘅说着话,嘴里泛出来一点些微的苦涩,往日的种种已不可考,活着的人的揣度都成了冒犯。

建国之后的那一阵,文化运动是很蓬勃发展的,陆家受到号召,也不再避世,重又搭了戏台,摆出了多少年的功底,婉转的唱词便又响彻了小城。

如果说昆曲是天上月亮刚升起时撒下的月光,那么斗争的火种烧毁了一切诗意和朦胧,十年浩劫,陆家几乎毁于一旦。

靡靡之音,封建主义的余毒,享乐主义……一顶顶的大帽子扣上来,早就让人没了翻身的气力。再加上当年街头巷尾的流言,总有人当了真,一群趾高气昂的红小兵便不由分说撞开了陆家的门,翻了个底朝天。

“他们当然什么都没找到。”陆蘅面无表情地说,“谁能想到陆家的宅子底下本来就是空的呢?”

找到找不到已经没什么区别,曾祖熬过了兵祸和外敌,却没熬过身边人的疯狂和恶意,最后郁郁而终。

陆以泽当晚还在被□□,回到家,只看见了一具挂在梁上的尸体。

他连哭都不敢大声。

“外公本来是准备为曾祖守满一辈子,待他故去后,再由我出面捐赠,然而世事难料。”

陆之楠是陆蘅的母亲,也是陆以泽的大女儿,她生得好,天赋极高,十四岁便登台挑大梁,后来熬过了变声期,修为日益jīng进。

“你母亲一定很美丽。”Aneta察觉出陆蘅低落的情绪,突然开口说。

“是吗?”陆蘅勉qiáng扯动了一下嘴角,“我不像母亲,她面目柔和,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然而太出挑便容易遭人惦记,某天陆之楠下台的时候,看见休息室里摆满的花篮,都写了一个人的名字,陈嘉。

“那是我的生父。”陆蘅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眼睛里却还是透出一股怨毒来,“一个空有皮囊的败类。”

但不得不承认,陈嘉是个聪明又有野心的人,不然也不会借着那股东风赚得盆满钵满。若只是如此,他和陆之楠或许还能算是男才女貌,但陈嘉那时候已经结了婚。

陆之楠是清醒的,当下便委婉地拒了,陈嘉看起来也识趣,不再做些送花篮的高调举动。

然后陆之楠就被她的两个亲弟弟送到了他的chuáng上,只为了搭上这条线。

“那一夜有了我。”

Aneta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她听出陆蘅话里的自我厌弃,又想到这样诞生的一个孩子,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便忍不住伸出手去,安慰一样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陆蘅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抬起头看她:“其实还好,外公很爱我。”

至于陆之楠,当年医疗水平不高,但陆蘅现在想想,她可能是有一些抑郁的。她不敢再上台,秘密地生下孩子后便终日待在家里,没几年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