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将那人骗到洞里锁牢后,径回禅房邀跃进一起下山报案。跃进就傻坐在禅床一端的地上,慧明找了一圈竟没看见。而随后那人杀了慧明,又来寻跃进杀人灭口时,也同样没发觉傻坐着的跃进。日后,这一切变遥远了时,同金桥重提旧事,都没有将想说的说出来,心里却在纳闷,纳闷时,对鬼神之说有几分相信。
没找到跃进,还当她趁隙溜到庵堂外面去了。慧明拉开本是那人撬开后又虚掩上的大门,刚跨过门槛,一条黑影扑了过来。慧明以为是跃进,就唤了一声。
“跃进!”
“日你娘!老子要给你个刀进!”
恶狠狠的回答是被关进暗洞的那人的声音。
“你怎么能出来?”
慧明不胜惊奇,禁不住脱口叫道。
“幸亏老子知道暗洞有出口,不然就遭你这秃婆暗算了!”
那人说时有些化险为夷的痛快感。
“怎么会有出口呢?”
从前的那个老尼只对她说这是暗洞,没说这是暗道,想必老尼年轻时与人私通便利用了这个。慧明嘴里叫道,心里不明白,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人怎么会知道呢?
“实话对你说吧,我就是你师傅的孙子,庵里的一切父亲死之前全都和我说了。”
鸭子飞天鸡毛削铁石磙渡河,闻所未闻就冒出了师傅的孙子,慧明惊得连连后退,绊在门槛上仰面倒地跌得天旋地转。
要金戒指的人不管这些,弹簧刀一弹一挺抵住了慧明的胸口。见到慧明一抬手,以为要抗争,那人连忙使劲向前一捅。
鲜血喷出来的时候,慧明的手正指着佛像。“那金戒指本是师傅的遗物,师傅死得突然,没个交待,你既是她的孙子,就交还给你吧!”
“你到底把它放在哪儿?”
“在佛、佛——”
喃喃低语,太艰难了,慧明终于没有将要说的说完,两眼一合,双手一摊,人便去了。
那人一楞。
他正要到佛像上去寻找时又一楞,跟着就窜出了大门。
藤桥上的铜铃又响了。
十
金桥没等着他的新娘,倒是新娘的弟弟送来意外消息。金桥还没等四清把话说完,就一把推开正在操演的鼓手,拿起一对木槌发疯地捶起鼓来。后来,数不清的击打中,不知哪一下将鼓擂破了。鼓声嘶哑中,四清提醒金桥,不如干脆赶到法华庵去看看。
古道悠长。待赶到法华庵时,老尼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老尼是这么想的。
别人却不肯罢休。
金桥要照顾半醒不醒的跃进,四清沿着去老虎洞的路追那杀人凶手。
十几岁的少年能对付三十大几的犯罪老手么?半路上,手电筒灯光罩住了蜷缩在石窝的一个人。
“是你这个流氓,昨天没抓住你,今日非让你偿命不可!”
四清认出了那人。那人满身血迹不答话,一声嚎叫便扑了上来。四清连忙将灯光对准那人的眼睛,又突然闭上开关,趁着那人目光缭乱之际,他抱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一声惨叫过后,山谷便静了下来。
守着砸昏了的坏蛋,四清并不胆怯。
那人醒来前后一声声,四清也不害怕。
这时,山包那边绕出来一对手电筒似的高亮。那人在他脚底下说:
“都快踩死我了。放开我吧,我逃不了了,你看你的同伴来了!”
四清真以为是跃进、金桥打着手电筒来帮他,就放开了踩在那人脊背上的一只脚,迎着光亮走去。少年得意,不全是好兆头,四清怎么会没想到,这也许是狼的眼睛呢?待他看到第二对、第三对、第四对………光亮出现时,终于意识到狼群来了。那人先他意识到这些,便先他逃远了。四清再逃时,哪怕是急得跌落了手电筒,也来不及了!
那人听到了狼群相互争食嘶咬声。
老头却听不见。当传说是当年躲“长毛军”时凿成的两扇巨大石门,缓缓地在老虎洞洞口合上后,老头一屁股坐在长满青苔的地上。风从门缝石窟窿里钻进来,在黑咕隆咚的深处发出嗡嗡回响。只有在这时,从昨天黄昏开始纷乱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他低声祷告一番——陡然间,老头想起了儿子四清。奇就奇在树神似乎不知道老头还有个儿子,任何时候都没有惩罚老头子的儿子的预兆。善初老头真愿意这确实是菩萨的疏忽与无知。他也愿意这类疏忽与无知降临在女儿跃进身上。哪怕为此自己受到加倍的惩罚也无所谓。此时此刻,老头想来,免不了心中多些后悔:命中注定只有三顿饱饭,何必还要去强求呢?但他又老大不愿意放弃早已铸成的现实。那些年,闹翻身,求解放就是为了让自己也有幸福日子过,未必没有老婆、打光棍、睡凉被窝的日子能算得上幸福么?而且当初自己除了没有善福能说会道,操犁使耙、砍山种田,哪一样都胜他几分,凭什么他明妻暗妾一大群,自己非得一双筷子一只碗地过一辈子呢!老头年轻时不服气的时间毕竟很短,如今则是更短了。这样,老头愈来愈相信,古道上的青石板有千千万万块,每一块都离不开大山,我欧阳善初没本领让别人来依靠,只有去依靠那有本领的人。
湿漉漉、暖烘烘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泥腥气味。一群蝙蝠扑打着翅膀,呼呼啦啦地在老头头顶上盘旋不止。老头心里涌出些恐怖来,禁不住悄悄向石门挪去。
一点光亮在两指宽的门缝里一闪而过。是星星流逝么?不知哪方人家又要遭灾了。又一点!又是一点!……怎么这样多,洞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咚咚咚!”
善福老头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紧张地竖起来了!
“欧阳大伯……”
老头唬得手足冰凉。深更半夜,路途遥远,除了那树神,除了那不知出身何处的黑影,谁能来这儿呢!他紧缄着嘴!一开口三魂七魄就会被那魔袋装走了。
“开门啦!狼在后面追来了!”
狼?对了,那点点光亮不是流星,是狼的眼睛。老头从地上蹦起来,一抬手正要移开撑住石门的木柱,又猛地缩回手。他记起自己为什么才来此老虎洞的!
“求求你!我就是昨天那算命先生,快救我一救吧!”
八寸厚的石门擂得轰轰响。石缝传进一阵阵狼嚎声。洞外那人一边惊恐地呼叫着,一边投掷着石头进行无效果的抵抗。老头一边听着一边咬紧牙关,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要紧,他抵挡得住,天快亮了,狼群会退去。这些话一遍接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无力,等到没有叫声没有抵抗声,等到没有一丝力气重复那念头时,老头突然一脚踢倒木柱,轰轰隆隆地打开石门,又轰轰隆隆地关上石门。
这些是发生在一瞬间里,身不由己的事情。当老头和全身颤抖、手脚冰凉的那人,面对面地站在那里时,两个人似乎仍没明白过来。
几只狼爪在门缝中寻找着,尖利的爪牙在石门上划出一阵阵刺耳的噪音。
“这种时候,上山来干吗?”
老头清醒了些。
“你怎么不说话,先生?”
老头划亮一根火柴,看了看那人的脸后,便将那人平直地放倒在地上,再解开裤裆对着那人的额头屙了一泡尿。
微光中,呆若木鸡的那人开始转动两只眼睛。
“这种时候,你上山来干吗?”
老头又问了一遍。
“怕你躲不脱灾,打算给石门上加道符。”
那人巴巴眨着眼睛回答。
“夜里怎能一人上山。多危险啦!”
“本是两人一道来的。”
“那人是谁?”
“你儿子。”
“他人呢?”
那人刚答第一句时,就在火柴光亮中看到自己身上满是老尼的血。所以回答老头的第二句之前,装着头晕琢磨了一阵,再回答时,便一心盼着能将老头激出去,同狼群拼个死活。
于是,比黑影与树神更加可怕的事实,沉重地砸在善初老头身上。
夜色染上透明的淡蓝色,纯洁得可以看见月宫里闪烁着锃亮的斧刃,然而,老虎洞响起了山崩地裂的雷霆。老头发疯了,大开洞门,操起木柱,吼叫着朝狼群扑去。狼群里骚动一阵后,很快形成一个圆圈把他团团围住。老头一点也不感吃力地挥舞着碗口粗的木柱,指东杀西,奔南闯北,那狼圈更是进退自如,老头的木柱连狼毛也没碰到一根,老头终于感到了木柱的沉重。
那人躲在洞口暗暗窃笑。
连荒野都知道老头在劫难逃了,所以,山风呜咽,枫叶垂泪,流泉哀歌。然而,呼啦一阵响过,那狼圈竟散了,并且转眼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抛下气喘吁吁的老头独自站在山谷里。
老头觉得这不算奇,狼群是被吓跑的,奇的是,那算命先生象钻天入地般怎么也找不见人影了!
一寸寸的晨曦,一寸寸地卷起夜幕。一路踉跄,不知跌破多少块皮肉的善初老头,扔掉手中的木柱,几步扑进法华庵里。身后,木柱七翻八滚,竟滚上了藤桥。
铜铃叮铛,象是丧钟响了。
慧明平静地躺在那里,安详地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