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二)

第十五卷 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二)

见杨宁如此震惊,查干巴拉不觉心中一动,表面上看来,他不过是个心志消磨的废人,然而论其根本,却是胡族中难得至极的人物,生性已然狡诈残忍,且又杀伐决断,城府深沉,若非为情所困,多半已经是胡族中流砥柱,若仅只如此也还罢了,他的遭遇奇特曲折,经历过种种浮沉荣辱,大起大落,所经受的磨砺摧折,常人根本难以想象,他的生命之火看似奄奄一息,却又丝缕不绝,如果此刻面对的不是修为已臻宗师之境,兼且心志坚忍的杨宁,只怕还未必能够挟制住他,即便如此,杨宁也已沉浸在他的叙述之中,不仅杀意全消,更许下替其复仇的誓约,到了这般境地,终究是何人占据上风,却也说不清楚了,如今更让他发觉了杨宁对于自己救命恩人的格外在意,心意越发笃定,便将昔日之事,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你们汉人女子我也见过不少,有的温柔婉约,有的泼辣强横,如阿娴这般外柔内刚、蕙质兰心的女子也并非仅只她一人,然而这个说话的女子却是与众不同,我只听见她说了一句话,便觉得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却觉得彻骨冰寒,心惊胆颤,甚至生出远远逃走的想法,只是我素来强横,即便在大汗面前,也不过是礼敬而已,自然不甘心对个陌生女子如此畏惧,如果不见见她的面容,只怕我一生也不能安宁,所以我耗尽全身力量,用左手轻轻将帷幕拉开了一条缝隙。”

说到这里,查干巴拉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回想起当时的感受,眼底泛起一丝阴蠡,半晌才继续道:“那个女子背对着庙门站立。阳光从她肩后洒落,从我的角度原本可以将她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知怎么,我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就像是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剑,令人无法逼视,直到如今,我也只记得她身量颇高,几乎和我的救命恩人相差无几,我们胡人和戎人原本比中原人生得高大些。那个女子竟然可以和救命恩人差不多高矮,在汉人女子当中可谓十分罕见,然而如果忽略这一点的话,却又觉得她身姿婀娜,纤侬合度,全没有过分高大地感觉。

她似乎没有发觉我在偷窥。只用一柄银色的利剑指着恩人道:七年前你我道左相逢,原本无冤无仇,只是因着师门宿怨,这才起意一较高下,前后二十余日未分胜负,我敬你器量武艺,故生惺惺相惜之意。你也是花言巧语,邀我游历大江南北,两载同行,日夕不离,不免暗生情意。你是武道宗弟子。我是翠湖出世传人,虽然有正邪之分,然而却不过是在武道修行上各执己见。你我两情相悦,纵然有些阻碍,却也不是不能逾越,我已经决意放弃宗主之争,虽然未曾明言,然而你若是不知道我的心意,又何必与我携手同游。只是你却薄情寡义。白日里尚与我山盟海誓。夜晚便悄悄留书离去,言道师门谕令。不得已与我诀别,我只当是真,虽然恼你全无魔门弟子的肆意洒脱,却也不曾怨恨于你,径自回转师门苦修剑术,像你我这等人,原本也无需儿女情长,即便不能结为夫妇,做个武道知己也未尝不可。然而我今日方才知道,你竟是一直在欺骗我,武道宗固然是魔门六宗之首,邪道至尊,却也不会不知夷夏之别,你既然是戎人身份,必定是隐瞒了出身来历,才能获得武道宗的传承,若是我所料不差,你根本是戎人的奸细,偷学武道宗的功法还不算,竟然又觊觎我翠湖的武学,你当日并非是接到师门令谕才离我而去,不过是阴谋得逞,留之无益,宣颉,不管你有何等苦衷,也不该欺骗于我,我知你修为已经远胜于我,一路南下北上,不仅挫败中原各路群雄,就连博闻强识的岳师妹也只能让路给你,然而今日除非是我平月寒横尸当场,否则你别想生离此地。

那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是冰寒,初时还隐约有些许怒意,末了几句语气已经是一片漠然,似乎全无情意。恩人却只是沉默不语,一句也没有辩驳,他背对着我,我瞧不到他地神情,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怎样想,然而我能够瞧见他背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手掌小臂上青筋虬结,仿佛全身的气力都凝聚在这里,过了许久才说道:翠湖执掌白道武林之牛耳已有数百年,我贺楼启既然仰慕中原武学,又岂能白白错过机缘,翠湖弟子在江湖上行走的不过寥寥数人,只有月寒你性情直率,全无机心,两年朝夕相处,日夕切磋剑道,贺楼启受益匪浅,若是依情论理,都不该再与你交手,然而我素来知道你的性子,剑术大成之后,若不能与我一战,实在是平生之憾,只是我终究对你不起,便让你先出剑吧。”

或许是当日之事对于查干巴拉过于震撼,他的叙述十分详尽,令人生出耳闻目睹之感,杨宁字字入耳,只觉宛若惊涛骇浪一般,若是旁人听了这番话,多半是茫然不解,然而杨宁原本是武道宗未来之主,对于本门秘辛自然是了若指掌,他又曾经亲自见过翠湖出世一系平月寒、平烟两代传人,听到此处自然是恍然大悟,然而却又不免生出许多疑惑。

对于宣颉这个名字,杨宁知之甚少,只听说他是自己地大师伯,资质才华前所未见,若非他突然失踪,只怕还轮不到自己的师尊隐帝西门烈继承宗主之位,事实上,师尊一直称自己不过是代理宗主之位,只怕也是因为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宗主之位交还给这位自己素未蒙面的大师伯,然而听查干巴拉的口气,这个叫宣颉的男子不仅是戎人身份,而且就是如今的戎人国师贺楼启,这真是匪夷所思,武道宗历代宗主多是英明果决,岂会被骗收容一个戎人弟子,而且据说自己的师尊曾经与贺楼启交过手,难道并没有看出他地师承来历么?

这些倒还罢了,毕竟将来还可以从师尊那里得到答案,那个与大师伯利剑相向的女子才真是令杨宁瞠目结舌,只听查干巴拉的叙述,杨宁心中便浮现出无色庵主的身影,当日赤壁一战,对杨宁来说可谓刻骨铭心,如此孤绝豁达,这般剑气冲霄,除了无色庵主之外,杨宁再也想不出时间还有第二人能够有此气度风华,想不到烟姐的师父昔日竟然与自己地大师伯有过一段情缘,然而即便不论正邪之分,只凭夷夏之别,他们两人终究是不可能有完美的结局。想到此处,杨宁不觉心下黯然,往日依依,历历在目,想到赤壁之战若非无色庵主手下容情,自己多半已经葬身江水,想到那埋葬了青春年华的淄衣灰发,想到那傲啸苍穹地剑气寒霜,想到那凄凉缠绵的《安魂曲》,想到无色庵主临去之际的谆谆教诲,杨宁不觉紧紧握住袖底的凝青剑,忍住双目热气,他缓缓坐了下去,神情渐渐恢复了冷漠平静。

虽然心灵受到震撼,然而杨宁毕竟是心如铁石的魔门弟子,很快便冷静下来,想到即将听到查干巴拉讲述那段不为世人所知的生死之战,又觉兴奋异常。虽然查干巴拉不可能看破那一战的真正情形,然而对于杨宁来说,只消知道蛛丝马迹,就可以推演出那一战地始末,毕竟交手地双方一个是武道宗先辈高手,一个是曾经生死相搏的翠湖出世前辈,这世间只怕除了杨宁和平烟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对那一战看得更加透彻。对于杨宁来说,若是当真能够在心中推演那一战始末,不仅仅是在修为上获益匪浅,还可对即将见面地贺楼启有所了解,这正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唯一的遗憾便是平烟没有在场,不论是日后自己转述,或者查干巴拉重新叙述,都难免会有所成见偏差,只是机缘如此,却也无可奈何,沉吟了半晌,杨宁仿佛不在意地问道:“想必那个女子的武功多半不及你的救命恩人吧,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贺楼国师了?”

查干巴拉察言观色,虽然杨宁存心掩饰,然而却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心知自己已然触动了这个神秘少年的肺腑,不仅可以保住性命,多半还能让他切实履行替自己报仇的承诺,然而他心机深沉,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用什么手段要挟杨宁,反而决定竭尽所能地满足杨宁的心意,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想起阿娴昔日教授的道理,查干巴拉只觉心中刺痛,半晌才继续开始自己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