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赤壁约战

秋高气爽,江风阵阵,在石头口停舟过夜兼大开杀戒之后,第二日晨曦刚刚透过云层,西门凛就已经下令启程,他立在舷窗前,远远望着站在船头正在听林志恒指指点点介绍沿途风光的杨宁,杨宁似是毫无所觉,正全神贯注听着林志恒在那里舌灿莲花。西门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目光继而落到手中紧握的一叠纸上,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这是他昨夜回来发觉杨宁抄录的山海经,常言说字如其人,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岂料一看之下,却是令他生出更多的不安。

虽然西门凛早已经决定不论杨宁的真正身份为何,都要将他杀死,可是毕竟说许子静就是九殿下杨宁,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不过是西门凛自己的判断和观感,就是武道宗弟子的身份,也可以有别样的解释,可是看到杨宁的笔迹,西门凛却是相信,凡是火凤郡主的旧部,如果看到这几乎可以乱真的笔迹,都不会再怀疑杨宁的身份。

燕王许彦性子严谨端重,所以书法学的是钟体,端整古雅,颇为知名,火凤郡主少时便是飞扬的性子,虽然燕王让她学写钟体,可是她却自行其是,先是宗法二王,写的一手潇洒俊逸的真书,闲来临帖,更喜卫夫人的流畅瘦洁,书法便如美女簪花,天然国色。若是这样下去,未必不会再出一位卫夫人。

后来燕王欲为郡主选婿,和传言不同的是,郡主当时虽然不愿,但是也没有违逆父命的勇气,只得违心赴宴。只是前来请婚的虽然不乏年少俊杰,可是火凤郡主心高气傲,看不起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而各家势力暗中的软硬兼施,前来请婚的少年子弟的钩心斗角,终于让这位性如寒梅冰雪般孤傲的奇女子动了真怒,盛宴之上裂碎霓裳,立誓要继承父业,驱逐胡戎。初时别人只当是个小女子的狂言,孰料郡主脱下罗裙,换上铁衣,便如脱出樊笼的火凤,百战百胜,算无遗策,在战场上成就了不世功业,更是凭着慷慨明决、不偏不倚的性情,成为了幽冀勇士心目中的无双统帅。

字如其人,火凤郡主既然出了闺阁,舍身沙场,她的书法便渐渐改变了风格,初时尚不明显,后来已经是独具一格,笔迹刚劲清瘦,疏朗俊逸,铁划银钩,曲金断玉,撇捺钩划之间如同金戈铁马,令人一见便觉满纸的杀气纵横。幽冀许多人也都临摹过郡主的笔迹,却都是得其形而失其神,就是像个五六分,也没有火凤郡主那种几乎破纸而出的惊天气魄。

可是西门凛看到杨宁抄录的《山海经》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再度见到了火凤郡主的墨宝,直到他定下神来,才渐渐发觉杨宁的字迹终究是少了几分威棱,却是越发的孤傲清冷,虽然也是杀气纵横,却不见金戈铁马,倒像是剑气刀光。只凭这一笔字,西门凛便可以将所有对杨宁身份的种种猜疑通通抛到九霄云外。惟其如此,从前尚可自我安慰,杀的不过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危险人物,如今却是再也没有了一分余地,他,西门凛今日就要杀死恩主的亲生骨血,兄长的唯一传人。

这时候的杨宁却是全无所觉西门凛心中澎湃的杀意,他遵从娘亲教训,为了不让西门凛动摇他的心志,所以强行将此人摒除在心门之外,却又着实难以忘怀这位师叔的亲厚和好处,为了维系心灵的坚忍空明,竟是故意不去想有关西门凛的任何事情,孰料过犹不及,却是疏忽了对西门凛的神态举止的观察,若非如此,西门凛情绪激荡,颇露出一些痕迹,以杨宁的直觉敏锐,是断然不会没有发觉的。

杨宁身上已经没有了束缚,所以站在船头丝毫不觉拘束,听着林志恒在那里给他将昔日的典故,听到入迷之处,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说真的么,周郎真的就在这里将曹操的八十三万大军都打败了么?”

林志恒昨日破去心魔,加上晚上出去大杀一场,战绩卓著,所以面上神采飞扬,纵然是对着心中崇敬的杨宁,也全然没有了顾忌,奉了西门凛之命陪着杨宁欣赏沿途风光,只是几句话就套出了杨宁的深浅,知道杨宁对典故全然无知,所以便万分得意地将赤壁之战讲给杨宁听。

赤壁之战本就是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凡是学习兵法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一战的,林志恒出身幽冀将门,又是文武双全,自然是知道得极为详细,他又是善于言辞的人,竟是将这一战讲得天花烂坠,不论是正史野史,不论是真是假,什么蒋干盗书、借东风,统统都讲了出来。这一带本来已经接近赤壁山,江水两岸到处都有孙曹两家作战留下的遗迹,林志恒更是一一指点,哪里是吴兵立营处,哪里是曹军水旱两寨,哪里是两军交战之处,虽然是千头万绪,却是一一如数家珍,毫无疏漏之处。杨宁听得十分认真,他可分辨不出哪里是真的,哪里是后人牵强附会,只是全盘接纳,也是听得眉飞色舞,哪里还有半分桀骜不逊的神态。

连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林志恒说得口干舌燥,虽然见杨宁仍然是心驰神往,却也顾不得了,拿起腰间的一个精美的酒囊,仰头朝天,连喝了几大口,脸上露出一丝酩红,举起酒囊笑道:“公子爷,这是我昨天杀了一个探子的时候顺便从他身上取得,想不到一个寻常水寇竟有这样的好酒,这可是三十年陈酿的杜康酒啊,我只喝过一回,是永和三年郡主娘娘赏赐给世子殿下的。那一年是世子殿下十六岁生辰,郡主娘娘令人千里迢迢从洛阳送来十车杜康酒,其中就有十坛三十年陈的佳酿,世子殿下令人将三十年的杜康赏赐给军中有功将领,又令将剩下的杜康酒掺在幽冀所产的烈酒里面,遍赏军中将士。我大哥骑射一向军中闻名,也得到一壶三十年的杜康酒,爹爹让大哥将酒放到祠堂里面,我偷偷进去喝了一杯,那滋味至今都还记得,哈,虽然给大哥揍了一顿,又给爹爹罚跪了三天,可是真的是很值得啊。我一向胆子小,只有那一次不知怎么勇气十足,说来也是难怪,那时候我可是嫉妒死了大哥,总觉得自己没有用处,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殊荣,得到世子殿下亲自赐酒,所以就豁出去了,哈哈!”

杨宁却是听得心中不是滋味,永和三年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三岁,练功正在紧要的时候,他不知道杜康酒的事情,可是却还记得娘亲亲自酿了一坛梅花酿,令人送给罗承玉贺他生辰,他也记得娘亲微笑着对身边心腹侍女说道:“承玉已经十六岁了,只见他行事,已经落落大方,颇有他父亲昔年的气魄,想来我也可以放下一些心事了,传讯给吴先生,让他今后可以彻底放手让承玉主持军政了,看来再过几年,我就可以不用担心幽冀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只是因为娘亲那罕见的温柔欣慰的神色而生出恨意,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恨着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义兄,甚至在不久前甚至冒着违背娘亲严命想要杀了罗承玉,可是今日听到林志恒娓娓说着他昔日不知道的事情,他虽然心中不乐,可是就是凭他的见识,也知道罗承玉的行事果然是大度恢弘,自己是万万想不到,也做不出的,越想越是气馁,虽然他已经对罗承玉不存杀意,可是却依旧存了争胜之心,此刻觉得自己气度行事不如罗承玉,杨宁只觉心情黯淡,就连欣赏风景和听林志恒讲今说古的心情也没有了。

林志恒却是有了几分酒意,竟是没有留心杨宁的沉默,再度喝了一大口,正想说话,突然觉得手中的酒囊突然劈手夺去,不由吓得惊叫起来,回头看去,却见是凌冲抢过酒囊,立刻止住喊声,肃手站到一边,低头做忏悔状,一双眼珠却是转个不停。演武堂未出师的弟子偷偷喝酒,给燕山卫的任何一个护卫看到,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教训他们一顿的,虽然凌冲恐怕回去之后就会离开燕山卫,可是现在依旧是堂堂正正的副统领,林志恒自然不敢冒犯,更何况他心中对凌冲也是十分敬重,虽然凌冲效忠的是王爷而非世子殿下,但是在他的心灵里面其实并不在意,他父亲就是燕王一系的宿将,而他大哥却是世子殿下的心腹将领之一,所以凌冲效忠何人,都不影响他对凌冲的尊重。此刻他一边想着如何逃过惩罚,一边偷偷向杨宁望去,希望杨宁给自己说几句好话。

只是杨宁却不能理会林志恒的心思,只是淡淡看向凌冲,对于这个一心效忠外祖的高手,其实杨宁心中颇有好感,要不然也不会费心替他去除身上的后患了。

凌冲仿佛感觉不到杨宁的目光一般,也不顾心口隐隐的疼痛,仰面朝天,鲸吸虹饮一般,一口气将一囊美酒喝得干干净净,然后用衣袖擦去溅落在胡须上面的酒液,笑道:“好酒,多年没有喝过了!”

林志恒却是看得心痛,忍不住叫道:“副统领,那一年赐酒,你可是也得到了一壶呢,后来统领大人知道你喜欢喝酒,将自己的那一壶也送给了你,前年您奉命去洛阳,都没有忘记买了两坛杜康酒回来,这可是我听山大哥说的,可没有虚假吧?哼,什么好酒您没有喝过,还抢我的酒!”说到最后已经义愤填膺的模样。

凌冲听了却也不恼怒,微笑道:“原来是山骏这小子说给你听的,这小子平日最喜欢和你们这些孩子胡闹,哪有个前辈师兄的模样,好了你别争了,想不到你这小子一旦放肆起来,倒是不拘形迹,也是爱酒的行家,罢了,回去之后,我家里那丛ju花下面还埋着还有一坛上好的桑落酒呢,原本准备今天重阳节赏菊的时候挖出来的,只可惜偏偏今年重阳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你回去之后若是有机会就去那里取酒吧。”

林志恒本是聪明之人,听出凌冲语声虽然爽朗依旧,但是却隐隐有心灰意冷之意,想到凌冲如今左右为难的处境,便是他年少无甚历练,也觉得心中黯然。

重阳前后正是罗承玉遇刺的消息传到信都的时候,想必凌冲那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局势会发展到今日的地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随着世子冠礼的临近,王上和世子之争已经是迫在眉睫,世子遇刺这件事情便如火种一般,将要引发了幽冀两大势力的内讧,而凌冲身在局中,自然是忧心忡忡,哪里还有喝酒赏菊的心情呢?

如今虽然已经踏上归程,回到信都之后,凌冲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遵从世子殿下的命令去迁西赴任,否则多半会成为世子殿下和王上相争的牺牲品,哪里还会有品味美酒的心情,否则也不会将密藏的美酒抵给了自己。

但是这些事情,却没有林志恒说话的余地,便是想要劝慰几句也觉唐突,在想到父兄二人如今也已经隐隐生出分歧,竟也觉得感同身受,思绪万千,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林志恒这里默然不语,杨宁却是听得眼中一亮,笑道:“金橙桑落酒,霜螫白醋茈芽姜。时节近重阳。(注1)你也喜欢赏菊的时候喝桑落酒么?”

林志恒闻言第一个反应就是嚷道:“呀,公子爷你也会念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