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死人1

石屋中,苦行僧的眼中仿佛也有火焰在闪动。

他忽然发现这只巨大的火手后,竟赫然依附着一条人影。

一条恶鬼般的黑色人影。

这个人的手脚四肢胴体,每一个关节好像都可以随意向任何一个方向扭曲舞动。

他一直不停地在动,动作之奇秘怪异,已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

——??没有“人”能超越人类的极限,这个人为什么能?

难道他不是人?

苦行僧冷笑。

他完全明白这个人的武功和来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瞒得住他,这个人也不能。

他知道的事也远比大多数人都多得多。

他知道波斯王宫里曾经有一批乌金的丝流入了中土。

这种丝不但有弹力,有韧性,而且刀斧难断。

武林中有个极聪明的人,得到了这些金丝,就用它创造出一门极怪异的武功。

他自己先把自己用这些金丝吊起来,金丝的另一端有钉钩,钩挂住四面的屋脊墙檐树木高塔桩柱和任何一个可以依附的地方,他的人就被这无数根金丝吊着。

就像是个被人用线操纵的傀儡。

唯一不同的是,操纵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他的人一动,就带动了金丝,金丝的弹性和韧力,又带动了他的动作,无数根金丝的力量互相牵制,以旧力激发新力,再以新力带动旧力,互相循环,生生不息。

——??种力量的奥妙,简直就像是一种精密而复杂的机器。

这种力量的巨大,也是令人无法想象的,只有这种力量,才能使一个人发出那种超越的动作。

明白了这一点,你自然也就会明白那顶轿子为什么能悬空而立了。

——?那顶纸扎的轿子和两个纸人,本来就是悬附在这个人身上的。

这个人本来就“坐”在轿子里。

怪异的动作,激发出可怕的力量,使得他的动作看来更怪异可怕。

那只巨大的火掌,就是被他所催动操纵,带着烈火与啸风,直扑绿衣人。

风火后还有那恶鬼般的人影。

就算绿衣人能避开这团烈火,也避不开这黑色人影的致命一击。

风声凄厉,火焰闪动,恶鬼出击,在这一瞬间,连天地都仿佛变了颜色。

那个穿红衫的红色小鬼眼睛里直发光,全身都已因兴奋而紧张起来。

他喜欢看杀人,能够看到一个人被活活烧死,岂非更好玩。

只可惜这次他没看见,但却看见了一件比火烧活人更好玩的事。

火掌拍下,绿衣人的身子忽然蛇一样轻轻一个旋转,身上的绿袍忽然在旋转中褪落。

——??许并不是袍子从他身上褪落,而是他的身子从袍中滑了出来。

他的身子柔滑如丝。

他的手一扬,长袍已飞起,就像是一片绿色的水云,阻住了烈火。

水云反卷,接着又向那恶鬼般的黑色人影飞卷了过去,把烈火也往那人身上卷了过去。

红色小鬼站在椅子上看着,看得眼珠子都好像要掉了下来。

他眼睛正在看着,并不是半空中那火云飞卷,倏忽千变,绮丽壮观无比的景象,也不是那惊心动魄、扭转生死的一招。

他当然更不会去看远方的那一轮正在逐渐升起的圆月。

他的眼睛在看着的是一个人,一个刚从一件绿色的长袍中蜕变出来的人。

一个女人。

一个一定要集中人类所有的绮思和幻想,才能幻想出的女人。

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数男人都一定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她的脸。

对男人来说,这种高度虽然是种压力,但却又可以满足男人心里某种最秘密的欲望和虚荣心。

——??种已接近被虐待的虚荣的欲望。

她的腿很长,非常长,有很多人的高度也许只能达到她的腰。

她的腰纤细柔软,但却充满弹力。

她的臂是浑圆的,腿也是浑圆的,一种最能激发男人情欲的浑圆。

浑圆、修长、结实、饱满,给人一种随时要胀破的充足感。

——??是完全赤裸的。

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充满了弹力,每一根肌肉都在随着她身体的动作而跃动。

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跃动,甚至可以让男人们的血管爆裂。

红小鬼还没有看到她的胸和她的脸,连她那一头黑发都没有看见。

他一直在看着她的腿。

自从他第一眼看见过这双腿,就再也舍不得把眼睛移开半寸。

直到他听见苦行僧冷冷地问他:“你这次来,是来干什么的?”

这时那恶魔的黑色人影正飞腾在空中,下面是一片火海。

一片密如蛛网的火焰汇合成的火海。

绿云反卷,火掌也反卷,他的身子突然收缩,再放松,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从对手致命反击中飞弹而起。

——?利用乌金丝的特性所造成反弹力,在身子的收缩与放松间,弹起了四丈。

这是他的平生绝技。

烈火转瞬间就会消失,他在这次飞腾中已获得了新的动力,火焰一灭,他立刻就可以开始搏击,从一个外人绝对料想不到的部位,用一种别人绝对无法做到的动作,将对方搏杀于一瞬间。

——?蛛网般的乌金丝此刻已经纠结成一种非常复杂的情况,似乎产生的力量也是复杂的,由这种力量催动的动作当然更怪异复杂。

所以他虽然一击不成,先机并未尽失。

他对自己还是充满信心,因为他想不到石屋里还有一个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人。

乌金丝在黑暗中是看不见的,在闪动的火焰中也看不见。

只有这个人知道它的确存在,而且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行僧已经慢慢地从他身后的大橱里拿出了一个纯钢的唧筒。

这是他一排十三支唧筒的一个,从筒里打出去的,是片黄金色的水雾。

水雾穿窗而出,喷在那些虽然看不见却确实存在的乌金丝上,而且粘了上去。

火云卷过,虽然烧不着乌金丝,黏附在乌金丝上这千万颗也不知是油是水的雾珠却燃烧了起来,化成了一片火海。

占尽机先的黑衣人忽然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片火海中。

可是他没有慌,更不乱。

他不怕火,他身上穿的这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和黑色面具都可以防火。

他的轻功绝对是第一流,名动天下的楚香帅现在如果还活着,也未必能胜过他。

到了必要时,他还可以解开缠身的丝网,化鹤飞去。

他要走,有谁能追得上?

但是在苦行僧眼中,这个人却似已经是个死人。

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却冷冷地去问红小鬼。

“你这次来干什么?”

红小鬼忽然笑了,不但笑,而且跳,而且招手。

这个行动和神情都诡异之极的红衫小鬼,居然笑着跳着招着手开始唱起了儿歌。

砰、砰、砰,请开门。

你是谁?

我是丁小弟。

你来干什么?

我来借小刀。

借小刀干什么?

劈竹子。

劈竹子干什么?

做蒸笼。

做蒸笼干什么?

蒸人头。

蒸人头干什么?

送给老妈当点心。

他自己问,自己答,唱出了这首儿歌,他唱得高兴极了。

苦行僧居然就听着他唱,等到他唱完再问:“你这次来,不是为了急着要知道这次行动的结果?”

“当然不是。”

“你也不想知道楚留香的生死?”

“我当然想知道,只不过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红小鬼又笑,又跳,又拍手唱起儿歌!

“飞蛾行动”开始,楚留香就已死。

他不来,早已死。

他来,还是死。

苦行僧的人、面,和那双眼睛,又都已隐没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那么你这次来,还是等着来割头的?”

“是。”

“现在已经有头可割,你还不快去?”

“谁的头?”

“你早已想割的那个头。”

“那王八蛋的头现在已经可以去割了?”

“是的。”

红小鬼嘻嘻一笑,双臂一振,好像举起双手要投降的样子。

可是他那笑嘻嘻的眼睛里却忽然充满杀机,连一点要投降的样子都没有。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红衫红裤里忽然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就好像大块冰条忽然崩裂的那种声音。

然后又是“哗啦啦”一阵响,一大票碎冰碎铁一样的东西从他的衣袖裤管里掉了下来。

苦行僧的面孔和眼神,虽然都已隐没在灯光无法照到的地方,但是他脸上惊愕的表情,还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

绿衣女子与黑衣人之战眼看着随时都会结束,但是两人都展尽平生绝技,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招式出击,扭转乾坤,而且反置对手于死地。

火中纵跃,空中过招,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学问,重要的是这个局面紊乱的搏战之中,胜负双方,随时都可能易位,在这种险恶的状况之下,唯有冷静才能生存。

苦行僧当然知道这一点的重要,刚才他是旁观者,现在,他好像也被推进了漩涡,在面对生死的这一刻,不变也许就是应付万变之道。

红小鬼的儿歌,现在重又回想起来,不禁令人有些发毛,“做蒸笼,蒸人头,送老妈,当点心……”绿衣女子、黑衣人、苦行僧,到底哪一个才是他此行真正要下手的对象?

红衣小鬼的双手高举,仍作投降状,碎冰碎铁一样的东西,还在不断地从衣袖裤腿流下来……然后这个本来好像全身都已僵硬了的人,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活”了。

——??来他的四肢关节,平常一直都是用铁板夹住的。

所以平时他的行动永远僵硬如僵尸,连坐都坐不下去。

江湖中的人,根本没有听见过江湖中有他这么样一个人,能看到他的人,就算还没有死,也都快死了,就在他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头颅已被他割下,提在手里。

所以知道他这个秘密的人,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个。

可是每个人大概都想象得到,像这么样一个人,如果他自己把用来束缚自己的铁板挣断时,他的行动会变得多么轻巧迅速诡变灵敏?

铁板碎落,人飞去,在一瞬间就已变成了一个飞跃变幻无方的鬼魅精灵。

飞腾在火海上的黑色人影身体忽然迟钝了。

他不怕火,可是他怕烟。

燃烧在乌金丝上的火烟,带着一种很奇怪的气。

他忽然觉得晕眩。

然后他就看到一条腿从烟火中向他踹了过来,一条修长笔直浑圆结实的腿,赤脚,足踝纤巧,曲线柔美。

脚趾很长,很漂亮。

在某一种情况下,这么样一双女人的脚通常都最能激发男人的情欲。

有时候甚至比其他一两处更主要的部位更要命。

有经验的男人都明白这一点。

他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杀人有经验,杀女人这方面也很有经验。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已经发觉这只漂亮的脚是真的会要他的命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条鬼魅般的人影,已经横飞而来,就像是个红色的小鬼。

割头的小鬼来了。

大家赶快跑。

如果跑不掉,头颅就难保。

割头小鬼,专割人头。

在一个人将死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个穿红衣着红裤的小孩出现了,拿一把小刀,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发髻,一刀割下,提头就跑,倏忽来去,捷如鬼魅。

这个小孩是谁?

没人知道。

这个小孩为什么要割人的头颅,提着头颅到哪里去了?

也没人知道。

可是,每个人大概都能想象得到,这是件多么神秘诡谲的事,甚至还带着一种血腥的浪漫。

最浪漫而传奇的一点是,如果不是名人的头,他是绝不会去割的。

如果你不是名人,如果你明知你要死了,如果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么样一个专割人头的小鬼,就算你带着八百万两黄金,跑去找他,跪在地上求他在你要死的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去割你的头,他也不会睬你,甚至连你的头发都不会去碰一碰。

如果你不是名人,你要他来割你的头,远比你求他不要来割你的头还要困难得多。

可是他如果一定要割下你的头来,他就会时时刻刻在等着。

等着你死。

他跟你绝对没有仇,既不想杀你,也不想要你死,可是他会等着你死。

如果你万一不幸死掉了,不管你是怎么死的,不管你死在哪里,也不管你是在什么时候死的,你只要一死,他就出现了。

只要他一出现,他那把割头的小刀就会在你的咽喉间,一刀割下去,绝对会割到你后颈的骨缝里。

一刀就割断你的头颅,连刑部大堂里最有经验的刽子手都不会算得比他准,然后他提头就跑,一闪无踪。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谁也猜不透他辛辛苦苦地等着割一个死人的头颅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有一件事是每一个只要有一点幻想力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藏着许多人头,每一个都是名人的头。

有些人收集名器名画名瓷名剑,有些人喜欢名人名花名厨名酒。

前者重价值,后者重情趣。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人,喜欢收集的却是名人的头。

幸好这种人只有一个。

绝代的名花死了,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旷世的名侠也死了,也一样是个死人。

死人都是一样的。

死人的头也一样!既无价值,也无情趣。

可是对这个人来说,却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乐趣,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目标。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割下多少人的头,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要去割一个人的头时,从来都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

他出手时,就在一瞬间,人头已被割下。

只有这一次例外。

这一次他在割头之前,居然先做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去做的事。

任何人都想不到这个割头小鬼会认为这件事比割头更重要。

长腿踢出,腿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跃动,别人看得见,她自己也看得见。

她常常把这一类的事当作一种享受。

面对着一面特地从波斯王宫里专船运来的穿衣镜,看着自己身上肌肉的跃动,这已经是她唯一的享受。

——?怎么又是波斯王宫?

为什么每个人每件事都好像和波斯王宫有点关系?

一个这么高的女人,这么美,这么有魅力,大多数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已崩溃,连碰都不敢碰她,她除了自己给自己一点享受之外,还能要求什么?

想不到这一次居然有例外的情况发生了。

她从未想到会有一个比矮她一半的男人,居然会像爱死了她一样抱住她。

更想不到的是,这个男人居然会是割头小鬼。

割头小鬼居然没有先去割头。

长腿踢出,小鬼飞起,凌空转折翻身扭曲,忽然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好像一个几天没奶吃的小鬼头忽然看到了他的娘一样。

——??不一定是娘,只要有奶就是。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像三百年没见过女人,甚至连一只母羊都没见过。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像是个花痴。

长腿踢出,他忽然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大腿上用力咬了一口。

——??个小鬼咬得真重。

奇怪的是,她的脸上连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连叫都没有叫。

她只觉得一阵晕眩,恍恍惚惚的晕眩,就好像在面对着那面镜子一样。

等到这一阵晕眩过后,穿红衣的割头小鬼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只看见夜空中仿佛有一串血花在火光上一闪而没。

一个穿黑衣的人重重跌在地上,这个人当然已经没有头。

这个割头小鬼提着他的头藏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仍然无人能够解答。

毫无疑问的是,在他的收藏中无疑又多了一个武林名人的头。

03

一个檀香木匣,一点石灰,十七种药物,一颗人头被放进去。

木匣上刻着这个人的名字。

在这个地方,像这样的檀香木匣,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一百三十三个。

这个地方在哪里?

当然也没有人知道。

第三章狼来格格

01

晕眩已过去,痛苦才来。

有一头长发的这个女人,从她的绿袍中蜕出后,全身肤色如玉。

白玉。

只有一点没有变。

她的眼睛依旧是碧绿色的。

如猫眼、如翡翠。

她在揉她的腿。

对这个诡秘难测的割头小鬼,现在她总算有一点了解了。

——??个小鬼的牙齿很好,又整齐,又细密,连一颗蛀牙都没有。

他咬在她腿上的牙印子,就像是一圈排得密密的金刚钻。

她在摸它。

她的中指极长,极柔,极软,极美。

她用她中指的指尖轻轻抚摸这圈齿痕时,就宛如一个少女在午夜独睡未眠时,轻轻抚摸着她秘密情人送给她的一个宝钻手镯一样。

苦行僧一直在看着她,带着一种非常欣赏的表情看着她。

——?这种女孩,这种表情,这么长的腿,如果有男人能够看见,谁不欣赏?

只不过这个男人欣赏的眼色却是不一样的,和任何一个其他的男人都不一样。

他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一匹狼在看着它的羊,一条狐在看着它的兔,一只猫在看着它的鼠,虽然极欣赏,却又极残酷。

远山外的明月升得更高了。

月明,月圆,她向他走了过来。

戴着一个诡秘而可怖的绿色面具,穿着一身毫无曲线的绿色长袍时,她的每一个动作已经优美如花朵的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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